染坊的后窗糊着层薄桑皮纸,月光透过纸页,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谢青禾蹲在染缸旁,手里捏着根刚调好的淡赤金线,线在指尖绕了三圈,忽然往缸沿的刻痕上敲了敲——三短两长,是“安全”的暗号。缸后藏着五个女孩,最大的阿春不过十五岁,最小的丫蛋才十岁,都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线轴。
“这淡赤金染法,要记准三要素。”谢青禾往陶碗里舀了半勺晨露,又加了两勺茜草汁,“卯时的临川河露,双蒸双晒的茜草汁,再加三钱绛血粉,少一分,色就发灰;多一分,就成了扎眼的霞光绛,容易惹祸。”
阿春往前凑了凑,袖口磨得发亮——她爹原是漕运码头的力夫,被盐商的人打断了腿,家里就靠她拾桑芽换钱。“青禾姐,这线真能随光变色?”她的指尖在碗沿蹭了蹭,沾了点染液,在月光下泛出淡红,像抹胭脂。
谢青禾把线往碗里浸,线身立刻浮起层金红的膜:“你瞧,日光下是熔金,树影里成淡赤,藏在暗处就和普通金线没两样。”她往阿春手里塞了个线轴,“这轴你拿着,明儿去官营绣坊附近的桑树林,看见穿皂衣的就往第三棵树上缠三圈,是‘有暗探’;缠两圈,是‘安全’。”
丫蛋的手指绞着衣角,怯生生地问:“要是被人发现了咋办?”这孩子爹娘早逝,跟着瞎眼奶奶过活,白天在染坊外捡碎布,谢青禾见她机灵,才把她也叫来。
谢青禾往她手里塞了个桑蚕茧,茧壳上用茜草汁画了只小雀:“藏在这茧里,他们搜也搜不到。”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女孩们的脸,“咱们学这染法,不光是为了糊口,更是为了能互相递个信。盐商的暗探还在盯着,咱们得抱团,才不容易被欺负。”
女孩们点点头,手里的线轴转得“嗡嗡”响。阿春突然想起什么,往谢青禾手里塞了片染着淡赤金的布角:“今早我拾桑芽,听见暗探说要往染坊的井里投东西,让咱们染出的线发脆。”布角上用炭笔歪歪扭扭画了口井,旁边标着个“毒”字。
谢青禾的手猛地收紧,布角的边缘被攥得发皱。她往井边瞥了眼,井栏上的青苔看着没异样,却不知底下藏着什么。“明儿你们去挑水,先往桶里扔片桑芽,要是芽子蔫了,就别用。”她往阿春手里塞了包草木灰,“撒在井里能解毒,记着要趁没人的时候。”
阿春把草木灰往怀里藏,胸口的布角硌得慌——那是她昨夜偷偷绣的“井”字,原本还怕说不清,现在倒派上了用场。“青禾姐,您教我们的‘桑枝暗号’,真能记住吗?”她怕自己笨,记错了惹祸。
谢青禾往墙上插了几根桑枝,三长两短地摆着:“你看,三长两短是‘有急事’,两长三短是‘需帮忙’,全是长枝,是‘集合’。”她让女孩们轮流摆,错了就用染液在手上画个小叉,直到每个人都摆得丝毫不差。
夜深时,女孩们悄悄从染坊的狗洞钻出去,竹篮里装着刚染好的线轴和记暗号的桑枝。阿春走在最后,往谢青禾手里塞了块烤红薯:“奶奶烤的,甜着呢。”红薯还带着余温,烫得谢青禾指尖发麻,心里却暖烘烘的。
等她们走远,阿芸从柴房钻出来,往染缸里撒了把桑蚕粪:“青禾姐,这些孩子真能行吗?我瞧丫蛋吓得腿都抖了。”
谢青禾望着墙上的桑枝,忽然笑了:“当年我学染法时,比她们还怕。”她往阿芸手里塞了个线轴,“这是给张婶的,上面缠了五圈——告诉她收了五个徒弟,往后消息能传得更快。”
官营绣坊的灯亮到后半夜。张婶摸着线轴上的五圈线,往小桃手里塞了块布片:“把这个给东头的哑女,她男人是漕运的纤夫,能帮咱们盯着码头的动静。”布片上用腹语绣藏着“三长两短=码头有险”,是谢青禾新订的暗号。
小桃往布片上绣了朵桑花,遮住暗号:“张婶,青禾姐教她们染法,就不怕被暗探学去?”
张婶往窗外望,月光下的桑树林里,几个瘦小的身影正在摆桑枝,三长两短,是“有急事”——想必是阿春她们在报信。“学去也不怕。”她往小桃手里塞了根混纺金线,“这线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她们仿不来。再说了,这些孩子是苦出身,知道谁才是真心帮她们。”
第二日清晨,阿春果然在井里发现了异样。桑芽扔进桶里,没半刻就蔫成了卷,她趁暗探换班的空档,把草木灰撒进井里,再扔桑芽,芽子立刻挺括起来。她往染坊的方向摆了两长三短的桑枝——是“已解决”。
谢青禾看见暗号,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窜起时,映出墙上新画的地图。图上用淡赤金染液标着十几个点,是女孩们的家,像颗颗撒在临川城里的星。“阿芸,你瞧。”她指着地图,“这就叫‘桑枝缠藤’,一根断了,还有无数根连着。”
阿芸往锅里倒了些新染的淡赤金线,准备煮软了给女孩们做线轴。线在沸水里翻滚,泛着金红的光,像条活过来的小蛇。“青禾姐,王启年今早派人来问,说要订二十轴淡赤金线,说是给盐商公子补喜袍用。”
谢青禾的手顿了顿,往染液里撒了把绛血粉:“给他,但往线里掺点桑根汁,让线在暗处发暗,明处发亮——算是给他们留个念想。”她往阿春的方向望,那孩子正挎着竹篮往码头走,篮里的桑枝摆着三长两短,想必是又发现了什么动静。
染坊的炊烟与官营绣坊的烟在半空缠在一起,像两股拧成的绳。谢青禾知道,这些女孩就像刚种下的桑苗,现在看着弱,等扎了根,就能长成遮天蔽日的林,把那些藏在暗处的龌龊,全挡在外面。而她教的不仅是染法,更是活下去的底气,是能在风雨里互相拉扯的力气。
傍晚时,阿春带着丫蛋她们回来,竹篮里装满了新采的桑芽,芽尖的露水打湿了裤脚。每个人的线轴上都缠了新染的淡赤金,在夕阳下闪得像串小灯笼。“青禾姐,码头的暗探换了批人,穿的是灰布衫,不是皂衣了。”阿春往她手里塞了片灰布角,上面用染液画了个“皂”字,打了个叉。
谢青禾把布角往灶膛的夹层塞,与张婶刚送来的暗号放在一起。那里的桑皮纸上,“王启年查西仓旧账”的字迹还带着墨香,旁边摆着女孩们递来的各种消息,像张越织越密的网。她往锅里倒了些米汤,分给女孩们:“快吃,吃完教你们‘遇泪变色’的染法,那才叫巧妙呢。”
女孩们的笑声在染坊里荡开,混着桑芽的苦香,像首没谱的歌。谢青禾望着她们沾着染液的指尖,突然想起谢青砚说的“好手艺要传给心干净的人”,心里亮堂得很——这些孩子就是埋下的火种,等春风一吹,就能烧出片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