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依旧一鞭子抽了下去,然后随街上众人一起纷纷看向李溯。薛怀义面带惊诧地下了马,走到李溯的马车旁,叉手为礼。
“这个平民不小心惊了御赐之马,必然已经后悔莫及,况且他已经伤成这样了,还请你手下留情。”李溯不疾不徐地说。
“谨遵公主命令。”薛怀义稍显不甘,转身回去让小王放人。李溯命随行家僮将受伤平民送回家,自己仍循天街驶向太初宫。
进入大内后,宫人将李溯引至同明殿,武曌正坐在殿里和承嗣闲谈。李溯带着孩子们向太后请过安后,武承嗣便向李溯作揖,“妹妹妆安。”
李溯还礼,“表兄台安。”
李溯的孩子们一同向武承嗣见过礼,武承嗣的孩子们又一同向李溯行礼问安。李溯扶起他们时,见十一岁的武延秀长得越发俊俏,不禁喜上眉梢,“延秀这孩子真是越来越钟灵毓秀,鸾鹄停峙,好似谪仙之子。等他长大了,定是个潘郎车满的俊俏郎君。”
武承嗣欠了欠身,“妹妹过奖了,犬子实愧不敢当。”
武延秀愈发乖巧可人地笑道:“能得姑姑青眼,侄儿喜不自胜。上天赐给侄儿这副相貌,就是为了讨姑祖母和姑姑欢心。”
众人落座后,武承嗣笑看着案上的菜肴,“这镂金龙凤蟹、浑羊殁忽、著头春、金齑玉脍、莲花饼餤都是妹妹爱吃的菜。姑姑真的太疼爱妹妹了,我实在羡慕得很。”
母女二人笑而不语。一家人边吃饭边聊着孩子们的功课和他们喜欢的游戏。崇简、祺毓和延秀最能言善道,时常惹得众人发笑。酒过三巡,食过五味,武曌见孩子们都吃饱了,就让武承嗣带他们到殿外点旺火。他们一群人都走后,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余武曌和李溯。
李溯没有等武曌开口,宛然笑道:“我明白阿娘的良苦用心——承嗣的确是我最合适的驸马人选。所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我全然能体会到。我想,就他吧。”
“他的确是最合适的,唯一的不足就是年龄比你大了些,但品貌尚可,”武曌沉默了一瞬,“以后的事我尚未决定,但唯有他有可能让你成为皇后。”
只是,李溯不想做他的皇后,她想要的更多。但有他这个夫君在,会碍自己很多事。
自从薛绍被抓走,上官婉儿将真实情形告诉她后,李溯终于开始强迫自己面对现实。她以前一直在欺骗自己,她的人生是由自己掌控的。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没有被动等待双亲为自己安排婚事,而是在宴会上身着一身紫袍,腰缠玉带,头戴皂罗折上巾,唱着跳着来到了阿娘和阿耶面前,引得他们笑问“你又不是武官,为何穿着武官的衣服?”她笑着回,既然她不是武官,那就把这身衣服送给她的驸马吧。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这才开始为她安排婚事。她由此欺骗自己,这门婚事是她为自己争取来的。可其实内心深处的她知道,除非她真的出家做了道士——父母还不一定会同意——不然出嫁也不并是她的一个选择,而是不得不做的事。她赶在父母之前主动提出,不代表就是她的选择。更遑论她的丈夫也是父母为她选出来的。虽然幸运的是,他们很爱她,因此在门第家世符合要求的人选里,为她选出的是人品相貌最出众的薛绍。但如果他们不爱她,不认为她的幸福很重要,那她又能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呢?既然人生还不由自己做主,为何要徒增烦恼?
“那表嫂该怎么办?”
“怀瑾只能和承嗣和离了,”武曌叹道,“她身为三品之妻,本为郡夫人。我会另封她为二品夫人,她有品级与俸禄可以自足,回本家或再嫁,便都是她的自由了。”
“这便最好了。我朝虽有妇人不因夫、子加邑号的律法,却罕有实际受封者。如今阿娘开了这个先例,也是做个表率,”李溯粲然一笑,转而又愁眉不展,“那怀瑾的孩子要跟她走,还是过到我的名下?”
“这要问她的意思。”
李溯颔首。她想不出合理的不要承嗣的理由,至少没有可以跟阿娘说的理由。
李溯强迫自己接受这门婚事,可她内心深处的抵触之感挥之不去,甚至随着婚期的临近愈发强烈。可是他们的婚事已经昭告天下,李、武两家都对他们标志着两姓交好的联姻翘首以盼,况且承嗣身份贵重,此事似乎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怀瑾也在年下与承嗣和离,搬出了周国府。承嗣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和离影响,他甚至还在正月十五在府上设宴,李溯也在很长的宾客名单之内。她没有理由推辞,只好前去赴宴。
李溯的厌翟车停在周国府门前时,承嗣降阶而迎。李溯匆忙下车,“兄长折煞我了,快请兄长回转,待妹妹入内请安。”
“你我兄妹,何必在意这些虚礼?”承嗣笑着招呼孩子们,“等一会儿就开席了,你们先去园子里玩吧。”
承嗣引李溯入府,李溯笑着说:“表兄府里来了这么多客人,还井井有条、处处生辉,不知今日的宴席是哪位小夫人操劳的?”
“是姜孺人。”
“她在哪里?”
“应该在她屋里吧。”
“我有些话想问她,表兄可否派人引路?”
李溯少别承嗣,由侍女引至澄怀馆。李溯命人进屋通传,自己则站在门外等待。孺人姜竹很快从屋里小跑出来,慌慌张张地行礼问安。李溯亲自扶起姜竹,“姜孺人不必慌张,我只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姜竹闻言,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越发紧张,“有劳公主亲自过问,妾不胜惶恐,定知无不言。”
姜竹恭恭敬敬地请李溯进屋上座,侍女端来茶点,李溯亦抬手请她同坐。
李溯温言道:“可否和姜孺人单独聊聊?”
姜竹连忙屏退左右。侍女退下后,屋里门窗紧闭,暖炉里竹炭轻爆之声在静室里被格外放大。姜竹低垂着头,十指紧扣,仿佛在等待判决。李溯莞尔一笑,“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没有恶意。我和周国公已经订婚,婚后他会住进我的公主府。刘夫人与周国公和离之后,她决定让周国公带孩子搬进公主府,将孩子过继给我。你同样育有一女,名唤青芃。周国公说,我们成婚后,他会把你和孩子留在周国府,只是他不曾问过你的意见。因此,我想问问你,你想要青芃和你一起生活,还是让周国公把孩子过继给我?”
姜竹眼中的恐慌逐渐消散,紧握的双手随之松开,暖意悄悄浮上脸颊,“公主给妾选择的权力,妾不胜感激。妾想求公主收养青芃。”
“你想好了吗?”
“妾想好了。家主和公主婚后必然和睦恩爱,妾后半生未必会想一直留在周国府。若能求得一纸放妾书,妾便会离开。青芃如果跟着妾,就没有了显贵的身份。女子不比男子,可以靠自己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女子的本家和夫家决定了她们的一切。妾不能自私地把青芃留在自己身边,必须要为她的将来打算。”
“你的想法和太后、刘夫人如出一辙,”李溯心里一酸,泪意悄悄涌上眼角,“你想必也能猜到,太后为我选周国公这个夫婿,也正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