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稀记得,安宁三年,我与熹嫔先后诞下子嗣,那时我曾没放在心上的孟常在,成了灵嫔,与我俩平起平坐,更获得无上荣宠。彼时我还在盘算如何筹谋,转眼熹嫔的孩子,突然而至,突然而逝,掀起不小风浪。就连熹嫔自己都不知道,她那时早已怀了第二个孩子。”商妃说着,转眸看她:“后面的事,你便知道。因我与熹嫔斗气,人人看在眼里,宫中不知何时起便有些传言,话里话外间无不暗示我是为幕后凶手。我流言蜚语缠身,好在陛下圣明,特遣漱星院专人调查,上上下下查了一月有余,任是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放过,堂堂正正还与我清白,那场风波才彻底没了声音。”
“不过,熹嫔之小产,从此成了迷云。那件事究竟是真意外、假意外,谁也分辨不清。”
“那现在呢?”玉嫔的话明明顺应,却又在商妃的眼神之下变得突如其来。玉嫔对着商妃笑了一笑,她是不拍她的,因此而敢说真话、戳破禁忌。她接着又问:“那现在呢,殿下?”
“......”寒山宫中一片静寂,随侍左右的宫侍静若寒蝉,低眉一片。商妃没有恼,或者说,她也没什么好恼的,她只是好似意味不明地感叹:“你真是......”
“妾怎样?”玉嫔竟还敢笑着接话。
“胆大包天。”商妃淡淡评价。
“究竟是妾胆大包天,还是殿下徒增伤感啊。”语惊之人明眸善睐,笑意不减。
“非要我在脸上,提笔写上几个大字,‘不会心软’,你才肯罢休,放下这些明里暗里的试探吗?”商妃索性直言笑骂。
“殿下明白妾之心就好。”玉嫔道:“放虎归山,断断不可。焉知此人,不会在何时再背刺您一刀?”
“你此番作比,真是抬举了她。”商妃轻轻一叹,似有未尽之语并未出口,徒留片刻淡淡伤怀,风吹即散。
“妾,好像从没和殿下说起过妾的过去。”玉嫔袖子一滑,拿起桌上玲珑紫泥小壶给商妃添茶,细细茶水伴着丝丝缕缕的茶香蔓延开来,引来商妃注目,恍惚间女子搭在茶具的素手也变作一见难忘的红酥手,在岭南里的某座寨子抬起落下无数次:“妾入宫多年,旁人只记妾乃朝臣献美之人,大约从未记过献美妾的那位朝臣究竟姓甚名谁,又到底为何人。其实妾也不记得了,那人的面目和着妾曾经的回忆早已随记忆深处的烈火付之一炬,竟连些许边角料都未曾留下。妾只来得及记得,当年妾随那人远赴国都,一路上无论是人还是数不清的规矩都没少过,沿途有走街串巷的商贩说起大户人家,都说他们说话文绉绉的,好像故意和你绕着弯,又好像只是一贯如此。再有就是落脚的某处茶馆,里面的说书先生操着官话,言之凿凿富贵之家多礼教,连说起话来都要小心谨慎,难有推心置腹、简单直白之时,仿佛亲眼见过。妾不懂那些,不知真假,后来入了宫,虽有陛下叫人教习于我,仍是难改底色。”
“所幸,陛下宫中的几位后妃,都没甚磋磨人的。熹嫔孤寒,灵嫔良善,殿下您早年看着脾气冲,却绝不是无故刁难......妾久居于宫中这么多年,私以为实在没甚什么值得说是幸运的,陛下垂爱也是如此。只有殿下,自与殿下同行以来,妾每每有惊世之言,殿下总是有诸多宽许,包含,直叫妾觉得心安。”
“当年之事,过去已久,可刚刚殿下说起从前,妾见殿下不似有放下之意,仿佛仍有难言之语。妾便斗胆有一提议,今日既逢熹嫔生病,殿下何不去吉光宫,亲眼见与那熹嫔,说尽当年之事,又将心中盘桓已久之语问上一问?这样,既了结殿下多年心结,也好让殿下终于能与那熹嫔坦然相见。”
“......”商妃一时默然。
“妾观殿下,似有动摇之相。”玉嫔看了看商妃脸色,自是明白她已有动摇,便直言不讳:“那殿下现在为何而踌躇呢?”
“......我只怕,最后了结心事的只有我。”商妃拿起茶盏,她高高举起,终于吐露多年心事:“安宁三年,熹嫔小产,我年少轻狂自负清白,不屑于解释,甚至有些恼怒,我没做过的事,为何要将风波席卷于我身?自此与熹嫔不相往来,矛盾激化,看不清世界。又经安宁八年后,风含妄图分宠于我,我认清了她的面目,也回想起从前,想起她曾献言叫灵妃生不出孩子、在世人眼里养不好孩子,想起熹嫔曾经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二皇子’,我从此知道,我怕那个答案。”
“别人都怕看不清眼前的路,我是怕看得太清。太清,则易无地自容。我只能庆幸,陛下登基多年未有中宫,我也不必日日有机会与她相见。”
话落,商妃将茶水一饮而尽。
“雪州安泰县县令、三公太保之子,狄兰生狄盛琥。”她倏然看向玉嫔,眼中凛冽如刀锋,以前那个解恨蕊似乎回来了。商妃一扬下巴:“你不记得,我记得。记着他,再做你想做之事。”
玉嫔美目里有掩饰不住的讶然,稍后,她低下去头去笑起来,没说话。她相信她们之间什么都不用说,过去,现在,将来。
“看来殿下心中已有决断,不必妾再多言了。”
“你一向是心思澄明的。”
商妃站起,直直看向屏风之外,寒山宫外大盛的白光隐隐明然。女子目露坚定,再开口时面无表情。
“走吧,我刻意避她多年,今日总该相见了。”
是非曲直,是欠是还,一切都该彻底摊开来,算清这笔不算烂的烂账。
雪州,安泰官道。
七匹骏马在冻土之上飞驰而过,掀起闷声阵阵。为首一匹除手持缰绳之人外,马背上还趴了个看不到脸的,身上裹着厚重白氅,血迹顺着一边白毛蜿蜒滑下,血染骏马和急驰之人衣裤,洒下一路红梅,接着被后面的马匹踩在蹄下,留下看不真切的痕迹。
许久之后,天光渐朗,一队黑衣之人驾马而来,远远的看见官道旁的路标,不甘心地整队停下来。有人下马仔细检查官道冻土之上的痕迹,用套着黑色手套的手几处扒拉,终于在一行乱中有序的马蹄印中发现东西。
“主上,您瞧。”那人手一抬,给马上之人看手中染上血迹的雪土:“如此新的颜色,想来正是那一伙人。”
“哼。”被称为“主上”的男人一身黑衣,腰间系着一只玉兰花牌,扫了一眼后脸色阴沉:“果真如此,看来是追不到他们了。”
“主上不必担心,他们虽劫走了人,可人受了那么重的伤,一路上流了那么多的血,雪州这地界,春暖化冻之时最是容易邪风入体,加剧他的伤势,到城里究竟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那伙人既敢来劫,怎会没有准备?”他没这么蠢!男人这么说着话,脸色却不像刚才那般阴沉,他驾马转向官道,眼放尽头,心思几转间想到应对之策,神情间雨过天晴:“也罢,救了便救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给人请了什么神医!”
若是救不好,不是什么神医......男人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受了那么重的伤即便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苟活一段时间罢了!
他调转马头,再无一丝不甘。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