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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姐姐和弟弟(4)(1 / 1)

 第18章 姐姐和弟弟(4) 讲故事的间歇,她偶尔会抬头看天,整个人显得异常地静默、空远。——他便也抬头看天,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有高高的院墙,梧桐的叶子,还有蓝天底下正在飞翔的小鸟……他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是看蓝天,还是看梧桐树叶,还是看小鸟。他便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睛,她虽然仰着头,可是他很容易就看见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她有着水晶般明亮的眸子,闪闪发光的……弟弟看了很长时间,才突然明白了,那闪闪发光的原来是她的眼泪。

弟弟觉得很奇怪了。他想,她这是哭了么?——这不是她的第一次,从遇见她不久,他就知道她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常常由平安转向暴怒,由暴怒转而欢喜——对于她,他只知道她是他的姐姐,他身体之外的另一个人,与他有着亲密的血源关系,可毕竟不是他自己。她欢喜的时候他也欢喜,她沉默着他便有些担心,她生气了他感到害怕。

他想,她到底是谁呢?她是他的姐姐,她也是个陌生人。

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坐在她的面前,低着头,他的眼睛落在了她的格子布的裤角上;也不敢问,也不敢拨腿就走,过了很长时间,他方才壮胆怯怯地问道:“那后来呢?——你还会讲下去吗?”

她站起身来,弯腰捡起板凳,说道:“不讲了,天也不早了,下次再讲吧。”轻轻地说着这些,非常温和地看着他,还笑了起来,露出她那不整齐的牙齿——她笑起来的时候是很好看的。

弟弟这才放下心来,他那亲切的小姐姐又回来了。他喜欢她看他时的眼睛,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和遥远了,它重新充满着温情,变得非常地安静,朴素。偶尔也会有些嘲讽——对于她过往的情感——也有些不耐烦。然而这些弟弟都是看不出来的。

……姐姐走过小街的拐角,在一棵老树底下站住了,回头看身后那苍茫的天,她看见了她的弟弟,站在那小街的尽头,那天底下……姐姐觉得苍茫。仿佛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了,也爱过,也恨过,有过委屈和疼痛,有今生也不可以达成的那种默契和谅解,可是在某种时候也会有片刻的欢喜……然而毕竟都会慢慢地消散了。

从前她也这样看过他,站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以一种冷漠的、不相干的态度来回忆起从前,他和她之间的那一点一滴已经流逝掉的日常生活。

这次呢,她扶着一棵老树——是阴沉的下午天气,她领着他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一开始两人是并排走着的,偶尔还会作一些简单的交谈;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她就生起气来了,又不好发作的,只好大踏步地往前走着,用了很多力气。

现在呢,她站在一棵老树底下等他,气还没有消,但正努力地克制着。她看着他,偶尔也会抬头看树冠,看见满树的叶子,一线一线的天色和云朵从叶子的深处漏进来。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凭空往后跌了很远,跌到一个离她自己都很荒远的地方,来看着她自己,她的弟弟,她和他共同走过的日子。——便觉得一切都是很平常的,很多年以后,可不是一切都平常了么?只不过是一对普通的姐弟,天生就注定有很多不同,她爱他,可是他有点怕她,他看她的眼神总是瑟缩的,惶恐的。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他和她之间已经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爱过他,只不过是那样的一个男孩子,小,微弱,有一双迷糊的眼睛,因为他的存在,任何物体都显得庞大……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子,他在她身上还投入了情感,凭什么呢,她摇了摇头,竟叹息了。

她又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天更加阴沉了,是要下雨了么?远处有风吹过来,刮起漫天的尘土。小街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两三个人,急匆匆地,身子向前探着,一晃而过。她弟弟也跑起来了,捂着头,一步一摇的——他的鞋有些不跟脚。姐姐才知道果真是下雨了。

她把衣服裹了一下,往树干上更紧地靠了靠。她想,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人也还是从前的那个人啊,有肉身和情感,也需要呼吸,也需要吃饭——也还在爱着——可是她觉得她对他很不一样了。

他在她面前站定了,拿袖子去擦头上的水。两个人很长时间没说话。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铁青,他愣了一下,很惶恐地,又举起袖子去擦头上的水了。

仅仅在一瞬间,她突然暴怒了起来。她看着他,非常冷漠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充满了怨恨和鄙夷。从前她爱过他,是的,她知道,她的爱让她受了很多委屈;从前她不快乐,是的,她一直不快乐。——可是她知道,今天她这样恨他、瞧不起他,一定跟这些都没有关系。她的恨在她的体内。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从来就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不可靠的,脆弱的,应该值得怀疑的;她知道它会坏掉,烂掉,碎掉。有一天她会打碎它——她非打碎它不可。

她是这样的一个有力的小姑娘,她坚硬而明朗,她有着骨子里的真正的冷漠。是因为爱,才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爱把她全毁了。它伤了她的心,也毁了她的身体。

她看着自己的躯体一天天地长高了,变瘦了,却更加地结实和茁壮了。嗨,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更加地结实和茁壮了。

她把他叫到跟前来,起先也并没想打他,不过训斥两句,撒撒气就算了;可是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平坦的眼睛,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她还是着实地气恼了一番,她想那一定是他的神情,瑟瑟缩缩的,有点萎,像只动物。

她把他唤过来,一只手撑在树干上,为了镇静她自己,她的小手指在树皮上磨擦;另一只手展指向他伸开。她哆嗦着嘴唇——她发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身体是绵软的,更是有力的。今天,她有许多话要说,——关于他,她有很多话:他的懦弱和无情,他的可耻,他甚至还偷钱。他偷钱做什么,啊?他偷钱是为了买东西吃……她要说很多,她瞧不起他,她恨他,她要伤害他。他是这样的软弱,不伤害他伤害谁?

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可是她要说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今天我不打你,啊?你知道,今天我不想打你——”她拿手指点着弟弟的脑门,敲得铿锵作响,“但我告诉你,你别惹我生气。……”话还没有说完,她眼泪已经淌下来了;脸色仍是铁青的,脸上的表情很坚硬,有点扭曲。

弟弟站在一旁,弓着身子,哆嗦成一团。他的眼泪淌下来了,抽抽泣泣的,又想哭,又不敢哭。姐姐见他哭了,自己越发觉得委屈,便撕开嗓子痛哭几声——势必压过他的。雨下得更大了,滂沱似的,两人虽站在树底下,周身竟淋得瓢浇似的,没一个干处。

她在树底下蹲了下来,低着头,拿双手搂住肩膀,很紧地,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头上,脖子上——她那小而茁壮的身体上,一点点都感到疼痛。雨水从她的衣服里淌下来了,很重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有好几次,她想抬头看他,可是她不敢。也不能。她将会看见一个弱小的、值得怜惜的孩子,看见外物怎样作用于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伤痕。看见他正在忍受着屈辱,这屈辱来自于他曾经很依赖的人。

现在,他离她已经很近了,仿佛又很远,隔着一道又一道的雨帘,他和她始终不能走近。他站在雨里,捂着眼睛,嘴里“咿咿呀呀”哭个不停。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打着伞,看着雨地里的这对奇怪的姐弟。走了很远,仍禁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终于一点一点地远去了。

第六节

弟弟五岁那年,跟着父母和姐姐来到城里,住在水利局家属区的大院子里,院门口就是h城最繁华的街道,一个人的时候,弟弟会倚在门口看街景,看见很多人从街上走过;还看见街的斜对面有一家理发店,不知为什么,就记住了。……后来长大了,经历了很多事情,对于童年最深的记忆还是家门口的那间理发店,开着门,梧桐树叶遮住了门上的半块玻璃;他远远地看着,一开始,他还是在看玻璃,后来他就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了,非常遥远的一种感觉,不疼痛,不爱,也不恨。

这是弟弟常有的一种感觉。

——弟弟自己也记不清楚,他挨了姐姐多少打,他受了多少她的呵斥、辱骂,简直没有来由的,有时候两个人正在说笑,她就会跳起来打他。一开始弟弟也反抗,后来就不反抗了,因为知道没用。

每次打完了,惊动了父母了,该抚慰的抚慰了,该惩罚的惩罚了……弟弟就会一个人来到这街头,贴墙站着,手背在身后;一抬眼就会看见马路对面的那家理发店,看见被梧桐树叶遮住的那半块玻璃;有时候是冬天,梧桐叶凋落了,梧桐树枝还是在着的,把玻璃分成一块一块的。弟弟看着,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非常遥远的一种感觉,也不疼痛,也不爱,也不恨。

姐姐的脾气一天天地大起来,有时竟很粗暴;她是天生坏脾气的,然而她打弟弟也许跟她的脾气并没有多大关系。她爱他吗?——是的,她很爱他。她恨他吗?——不知道,真的,她不知道。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为一点小事就打他,有一次母亲看见了,非常地吃惊。母亲抱着弟弟,查看他的手臂上是否有伤痕,母亲说:“我从来没想到你会打他,因为他是你的弟弟,他才只有四岁……”她说着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觉得很可怕了。隔了一会儿,又说:“你曾经那么喜欢他,你还答应过我,你要好好善待他,你忘了吗?”母亲认真地看着她,低着头直问到她脸上来:“你忘了吗?”

姐姐转过身便哭了起来。

又有一次,打弟弟打得重了一点,弟弟便跌跌爬爬地跑到父母处告状。母亲抱起弟弟,好半天没有说话;父亲在一旁喝问她:“你为什么打弟弟?”——她站在屋子当中,低着头,觉得自己是震了一下;父亲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姐姐觉得自己的身体震动得很厉害。满屋子都是父亲的声音。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有桌椅的木腿,碎纸屑子,从墙上耷拉下来的一幅画……满屋子都是父亲的声音。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母亲转过头来,母亲的眼里有泪水。母亲说:“你不是在打他,你是在折磨他;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能伤害他。”母亲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姐姐的眼泪也淌了下来。……

这已经是从前的事了。一年年地过下来,在姐姐和弟弟的关系中,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也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是只有一点没带走,那就是疼痛。弟弟为什么会觉得疼痛呢,因为总是被姐姐打;姐姐为什么打弟弟呢,因为她感到疼痛。

有时候,姐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从前的情感,她再也不会去爱人了。她现在自私、豁达、美好。她是这样一个安宁的小姑娘,她灰败的容颜将来会变得很美好。

有时候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小街上没有人,静静的晌午人们都睡去了,窗玻璃上有蓝天的倒影,流云从玻璃上慢慢地淌过。不觉又想起了弟弟,想着他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真是不放心啊!有一个恍惚的瞬间,她觉得从前的一切仿佛又回来了,虽然很多年过去了,斗转星移了,人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虽然原初最单纯明亮的情感到后来也慢慢地走了样,然而在那晌午的阳光底下,她看见了自己微小的影子……不由得又停住了脚步,内心禁不住一凛,觉得很伤心了。

这一天在饭桌上,又不知为了什么,她拿筷子抽弟弟的脸,弟弟举起碗挡着,碗掉下来,饭菜洒在桌子上。他低下头,半天没有声响,后来拿袖子擦眼泪。母亲俯身安慰他,查看他的脸、手臂是否有伤痕。她递给弟弟一把筷子,对他说:“去,她刚才是怎么打你的,你就怎么打她!”母亲的话在空旷的屋子里慢慢地荡漾开来;饭有些凉了,汤顺着桌沿往下淌,一只筷子安静地躺在墙角,猩红的颜色。

弟弟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他把脸藏在桌子底下,身体抽搐得厉害。姐姐看着他——她的心在发紧。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这世界的一点声响。他将如何感应?他的可爱的肉脸,怯弱的眼神,巨大的时间潮中——一点点的摧残和伤害。

姐姐站在门口,看见了自己在太阳底下的影子,仓促地赤着脚,披头散发,屋子里的一切,凌乱而败坏。她看见母亲站在五步开外的桌边,母亲的左手捏着一根木棍,右手在剔牙。姐姐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她在想——是呀,她在想,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母亲并没有打她,她以一种与这种场合极不相称的冷静的眼神看着姐姐。她说:“他是你弟弟。他跟你是不一样的人。你不能这样待他。”母亲的话句句顶真。她是把它当作话来说的——她只能这样了。

母亲也许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内心透彻明亮,可是她又能明白什么呢?

静下来的时候,姐姐也会想想自己,想着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如此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是冬天的午后,她躺在自己的小人床上,拿被子捂住头,泪水沾湿了被角。

很多年后,姐姐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到她成为一个少女,一个青年;她渐渐地老了,结了婚,生了孩子,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仍在想着这个问题,她为什么残忍地对待她的弟弟。她为什么?

似乎有千百万个理由,然而每一个理由都不成为理由。她在爱着,她那么温绵善良,她弟弟也是温绵善良的,他们彼此充满着静静的、深厚的情感。他们应该互相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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