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叔说,打姐姐呀,不怕的,有叔叔在呢!她不会打你的。
我弟弟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瑟缩着说,我不敢!……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也笑了,可是心里很是吃紧。
所有人都担忧着,这可爱的一对姐弟,也许并不像他们自己预料的那样互相善待。姐姐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天生知道很多感情,她受它们控制,她成了它们的奴隶。她坚硬,有力,明朗;她不快乐。
而弟弟呢?弟弟正好相反。
姐姐从来到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就发誓要善待她的弟弟,她那么爱他,她不能容忍他受一点委屈;因为他是她的弟弟,他长得那么像她,他是她前世的一个影子……
有时候她也怀疑着,他们可能“处不好”,她会打他,她常常有这样的冲动;为了按捺这种冲动,她必须和自己拼命;她看着自己微小的身体在力量的驱动下,一点点肌肉都在颤抖,她就会心疼、流泪;她想,她才只有四岁,她这一生不能做她喜欢做的事情,她为自己心疼、流泪。
她无数次地有打她弟弟的冲动,她需要伤害他。可是她对自己说,不管她如何伤害他,她都是爱他的。
到有一天,她真地动手打他时,她还是吃了一惊。因为这是毫无理由的,她到死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的弟弟,她为什么打他。
后来,她打弟弟就打顺了手,她打弟弟不需要任何理由,快乐的时候打他,不快乐的时候更要打他;快乐的时候打他,打着打着就不快乐了;不快乐的时候打他呢,当然更不会快乐了。
现在,她回到这个家庭已经有一年多了,她和她的亲人们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她爱他们,她是这样一个有力的小姑娘;可是她爱他们,觉得自己很乏力。
有时候,她也会去爱别人。
是同村的一个男孩子,姓杨,因为排行老四,所以简称“杨四”。他家是南京的下放户,住在她家的西北角。两家虽离得不远,可是平时并不来往。那一年,他大概十岁吧,在她母亲执教的村小学读三年级。就有一天,大概是农忙季节。他和她来到田头,给大人送水。两个人在田头坐了一会儿,离得远远的,也没有说上什么。她记得那是个炎热的下午,她听到了很多蝉声。
后来,她母亲就吩咐他们把一小捆麦秸抬回家,他似乎是爽快地答应了。两个人走在村路上,她走在前,他在后;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话,只觉得路很漫长。到她家门口时,他们停了下来,他似乎还有些留恋,执意要把麦秸送到院子里去,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了好一会儿。
她低着头,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离他已经很近了,她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男孩子的脸,不丑,可是也不漂亮,五官有些含糊。站了一会儿,她就进屋去了,他也离开了。
她后来回想着这一幕,那个傍晚,非常安静的一瞬间,她觉得在她和他之间的空气里,一定有过什么东西,两人都很明白,然而又非常地模糊,微弱。她不是很喜欢。她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她天生就会去爱很多人,可是她的内心非常“清洁”,她不允许别人来爱她。后来她又看见了他,是在她家的门口,她正和一群孩子在空地上玩“跑方程”,他也加入进来了。她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一开始,他是站在一棵槐树底下,他个子不高,站在槐树底下显得很瘦弱。
她一下子从队伍里退出来,领着她弟弟回家了。她弟弟不愿意,哭哭啼啼地跟在她后面,赖着不走,她“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弟弟便哭得更凶了。她说,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她近乎声嘶力竭了。
她这一生爱过很多人,可能的人,不可能的人,意料之中的人,意料之外的人,丑的人,美的人,可爱的人,枯燥的人……都是与她不相关的人。她在爱这些人的时候,是与爱她的父母和弟弟不相同的——当然,这怎么能相同呢?
她爱这些人爱得坦白放松,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会微笑,在微笑的时候会淌下眼泪;她也会掐自己的小手指,让它疼;她也会茶饭不思……可是过了几天,她就会忘掉了,开始重新爱另一个人。有时候她也会苦恼,她会同时喜欢两个人,那该怎么办呢?可是隔了几天,连这两个人也一块忘掉了。
她爱这些人,其实是爱得很苦的,她用了很多力气,有时候竟浑身颤抖。每当这时,她就觉得自己是很热烈的,跟她的外表正好相反。
那么她爱她的父母和弟弟呢,则完全是另一种了。
她非常平静,虽然有时候也会捧腹大笑,可是她是平静的。她喜欢一个人在太阳底下静静地坐着,并拢着双腿。院子里没有人,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下午,她看见了蓝天和白云,那么高,那么远,她久久地看着,看了一会儿,她就淌下了眼泪。
她想,秋天的阳光那么刺眼,也许每个人在这太阳底下坐着,都会淌眼泪吧?
她抱着胸,把头抵在膝盖上,她的眼泪就会“哗哗哗”淌个不停,她觉得自己是伤心了。她那么爱父母和弟弟,所以她就伤心了。她伤心的时候总是要淌眼泪的,她淌眼泪的时候是无声的。
她从小就爱哭,自从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起,就哭个不停;她母亲有一次对她说,这不是个好兆头,你这样哭下去,将来也许是要倒霉的。他们从来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哭的,她也不知道。
就像今天,她在这太阳底下坐着,是一个人,她看了一会儿蓝天和白云,想了一会儿父母和弟弟,她就哭了。
她哭,不是因为她不快乐,也不是因为她没有漂亮衣服穿,没有苹果吃;她哭,是因为她爱她的父母和弟弟,她不知道怎么去爱他们。她的爱从一开始就达到了极致,不可以多一点,也不能再少。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种“爱恋”,它不热烈(也不可以热烈),可是它深广,她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和它碰撞,她懂得了哀伤。
这是怎样的一种哀伤呢?
这个秋天的下午,她在院子里静静地坐着。偶尔,她也会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接着又坐下了,看院子上边一方蔚蓝的天空。那样明亮的色彩,她是第一次看见。有一个静静的瞬间,她觉得她离一切都远了,她像白云一样在蓝天上飘着,可是她离它们仍是远的。
她又想起了她的弟弟,她想,她和弟弟真是很微弱的,他们像一粒灰尘,可是他们也会老去,直至死;很多年后,生命和情感从他们的身体内消失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的一样,就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一对姐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一段情感。……
现在,她已经彻底地平静了下来,她是这样一个安宁的小姑娘,她从不激烈,她内心有很多汪洋恣意的情感,可是表现出来时,她已经很平静了。一切绚烂归于平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
她打开院门,倚门而立,田野的风从菜园子的深处吹过来;那一瞬间,她觉得一切都很明朗了,有天光的这个下午,可以看得见很多事物,村庄,农舍,草垛,一只猫从屋顶上跑过,芦花鸡在她身后啄食……有天光的这个下午,她明白了一些道理。
她走出院门,去找她的小伙伴玩,她的心情已经很开朗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也觉得深深的悲哀。
第四节
姐弟两个渐渐地长大了,一样的单薄和苍白,姐姐高一些,弟弟矮一些。两个人的容颜也略微有一些改变,姐姐瘦了,清秀了,明朗了,弟弟呢,仍旧很含糊。
姐姐已经七岁了。她不再常常淌眼泪了。她仍爱着她的父母和弟弟,她的爱让她变得有力而坚硬。她和他们已经很熟了,他们越来越深地融入一体,她的生活嵌入他们生活的深处,天衣无缝。
她懂得了劳作和分工,做她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她感到劳累。每天傍晚,她清扫院子,把鸡鸭赶进圈里,抱柴伙到厨房;她弟弟呢,则在她的吩咐下,查看铁锹等器具是否物归原处,或者吃力地把粪箕里的土倒到门外的猪圈里……
然后姐弟两个站在院门口的槐树底下,等收工回家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