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昙花一现梦成空 一天中午,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大宁场突然就开锅了。哪怕枯风像刀一样的割人,也没把大家聚众议论的场面冷却下来。面对大大的利好,谁不会眼红呢?苦于没有银子,所以只得聚在一起空生叹息过嘴瘾。十万两银子买衙门没收的张家盐营产业,有几个人拿得出呢?大伙认为,除袁世忠外,谁有能耐去接得下这个盘?加之三天时间,就是有钱人也不可能在家里放这么多银子。在外面去筹银票,三天还不够一个单程。于是,在这个看似公平的条件下,有人就在说是县大老爷把盒子划好了的,为掩人耳目所以才向大家这么公告。三天时间,就是把大宁场每家每户的银子收起来,未必就有十万两,县大老爷这步棋走得真高!
这个时候,程大奎没去凑这个热闹,他把船帮的几个核心人物请到一起说:“各位叔伯,县衙的公告大家看到了。在大宁场里,只有两房人有这个实力,当然明显的一房就是袁老爷家,另一房不知大家想不想知道。”
话一说完,几个核心人物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真还想不出这么一房人。于是船帮杜帮主忙追问:“大奎呀,大宁场里,能一下拿得出十万两的真还另有其人?如有,是哪个不显山露水搞得恁个殷实呢?”
程大奎显得底气十足地说:“是我们大宁场里的所有街坊邻居。”
杜帮主愣了一下说:“那又怎么样呢?”
接着程大奎就开始发表他的意见:“各位叔伯,现在的盐营利好大家心里都有数,就凭前河湾占股的大小股户,都是得到厚利的。虽然官府没收了张老爷家的产业,但大家的利益一点就没受损。现在官府要把这块肥肉卖出来,不管街上的人啷个议论,我们都该去一搏,争取把盐营产业拿过来。”他扫视大家一眼,见没有人想打断他的话题,于是又接着说,“我的意思是由船帮承头,派出人手去各家各户动员入股,如能把产业买到手,大家可都发财了。时间不多,今天晚上就得把愿意入股的名册报来,以便合计入股的银子是否够数与袁家一争。如差口大了,这个事就干不成,天上掉下的馅饼别人就可不费吹灰之力捡起去。”
听程大奎这么一说,几位核心人物就对这个事垂涎了,并推举程大奎为这事的总领办。程大奎也就不含糊,忙吩咐大家去安排人手动起来。
得到这个消息的袁世忠着急了,他忙把金管家、袁仁贵和周小花喊来,看大家有何好点子作对付。
金管家说:“袁老爷不要为这个事焦虑。这么几天,程大奎能让大家聚来这么多银子吗?就是聚齐了,有县大老爷撑腰,这等好事还能旁落给他人吗?”
袁仁贵束手无策,他望着周小花,意思是看她有啥点子想出来。周小花侧了一下大肚子说:“金管家说的完全搭不上指望,若让程大奎把银子凑齐了,我叔叔是会避嫌不得帮我们的。这回的事如是几个人和我们争一点就不怕,大宁场那么多人聚起来的力量,谁敢去犯众怒呢?”
袁世忠连连点头说:“小花说的是,真没人敢去犯众怒。”他咳嗽过两声又接着说,“既然小花看准了棋路,你就说说下步棋我们该怎么走。”在儿媳妇面前说话,袁世忠多少还显得有点“文化”哩。
周小花略思索了一下说:“这事得先派人送信给县衙,让官府知道这个事。接下来就安排人散播流言蜚语,力争阻止人去参加。另外,为获得这个事的主动,明天我们就把银票去县衙交了,若到时程大奎也凑足银子,在争夺中,县衙也好弄个先来后到的托词。”
真是好点子,愁眉散开的袁世忠当即就采纳照办。
不一阵子,大宁场就有流言传开了,说程大奎是张克贤的订婚女婿,张克贤犯的事如朝廷追查九族,他也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更何况张家的事官府还在查,保不准程大奎还跟着做了坏事的。若犯事被抓,大家入股的银子就会打水漂。又有人说程大奎担心跟着张老爷受牵连,借县衙这次卖产业的机会,把大家的银子聚起来想逃跑,千万不能上他的当。还有人说朝廷允许盐业私营时间不长了,由于淮盐断供,私盐猖獗,税收流失,不出一年半载,朝廷就会下旨改私营为朝廷专营,到时收归朝廷,大家就会蒙受巨大损失。还有一些不一而足的说法,真让一些人就打了退堂鼓。但也有人不相信这个谣言,就算程大奎个人有什么企图,船帮的名望可是大家信得过的。更何况他不是船帮的帮主,只是受船帮委托办这件事,还怕什么呢?至于改私营为朝廷专营的说法,可没那么容易,就是朝廷要低价收购,全国无数的盐场,朝廷一下拿得出那么多银子吗?再说现在对付太平天国就弄得焦头烂额,哪还有精力来改变盐政。所以晚上汇总名册,却出乎预料的登记入股银两达七万五千两。下差的二万五千两,几个船帮核心大户一报数,就只差一万四千两了。心头暗自高兴的程大奎又拜请大家去做号召。
在这个差口数字公布出来后,陕西和湖北会馆的两家掌柜一口就应承下来,说过两天就把银票送来,同时还交了五百两银子做定金。
虽然有了这个划圆的数字,鉴于外面的流言蜚语,程大奎就请船帮杜帮主来承头。杜帮主谦说自己是个大老粗,这等精明的事还得让他来做,同时还让他别把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从凑得拢银子的情况看,大家对他是信任的。现在必须承好这个头,并放手把这个事办好,所有流言蜚语才会不攻自破。
得到大家信任的程大奎非常感动,他忙去找到周先生,想请周先生来帮助计收银子。程大奎的想法是,周先生在大宁场德高望重,由周先生来计收银子,才可消除大家对自己想卷银子逃跑的疑虑。可是周先生推辞了,因这个事明里暗里都是跟袁家做对,自己夹在中间很为难。他建议就在船帮找三个信得过的人,一人登记名册账目,两人计收银子,这样做不仅能打消疑虑,而且也有一个相互的监督,确保计收银子的万无一失。
按周先生说的选择好人后,程大奎才请船帮发出通知,要大家在两天之内交足银两。为确保秩序井然不出意外,收银子的地点设在杜帮主的宅子里。头天上午收北街的入股户,下午收南街的入股户,晚上收前河湾的入股户。次日上午收猫儿滩的入股户,下午收十八罗汉的入股户,晚上收船帮及大户的入股户。第三天上午留做补差口时间,下午就把银子全数送县衙。
翌日,来交银子的人排成了长蛇阵,前面交完银子拿着凭据的人个个喜笑颜开,因为他们将成这大宁场里的小盐老板了,那对发财梦的憧憬,就像已经变成伸手可触的现实。从上午到下午,从临晚到半夜,大家都秩序井然,一切听从程大奎的指挥。看过这道光景的周先生在心头暗自以为,程大奎不仅是个逐鹿商场的后起之秀,也是一个能统兵驭马的将才,他为这样有出息的学生高兴自豪了。可是,装作过街的周小花看到这个场面就没有高兴和自豪。她先是感叹,这样的优秀儿郎自己为什么就碰不上呢?要是他是袁仁贵该多好哇!如是那样,夫唱妇随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然而,这个想象真成了她没有那个缘分的深深叹息。在这叹息之外,她认定程大奎一定是他们袁家的劲敌,稍加时日,就会成为大宁场里鹤立鸡群和呼风唤雨的人物。并突然感到程大奎在她面前就像一座巍巍大山,怎么就不可攀登和逾越,弄不好这回袁家就得认输。周小花在着急的时候,早就有探子把情况报告县衙了。
周大老爷坐在客厅里的八仙桌边,专注地盯着外面像是在思索什么,满副忧国忧民的神情可让人感动不已。泡上茶的丫鬟翠儿端着茶盘轻轻从他身后过来准备递上去,周大老不经意间猛一抬手,满杯茶水哗地就泼到颈项里,直烫得让他“唉哟唉哟”地叫了起来。惹了大祸的翠儿忙伸手去牵他的颈领,怒在当头的周大老爷一记耳光就把她扇倒在地,接着连环几脚踢得她在地上直打滚,并在口中连连求饶周大老爷别打了。在季师爷赶进来的时候,才解危叫倾泪纷飞和伤痕累累的翠儿起身去向里屋。进门槛没几步,翠儿就虚软地倒在墙角边,并为做下人悲苦的命运暗自伤怀难当。
自给县大老爷当丫鬟三年来,别人以为有多沾光,说什么“宰相府里丫鬟就是七品官”。这哪有那么好的事,丫鬟就是丫鬟,挨打受骂是常有的事。随着翠儿天天长大,一些差人也对她不怀好意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是个啥结果。给县大老爷当五年的丫鬟期限满后,自己怀疑是否还能活着走出去。想着想着,周大老爷同季师爷议政的声音就大了起来,无意间就让翠儿听了个清清楚楚。最后在周大老爷说声“就这么办后”,两个人就向县衙大门外走了出去。
是夜,下弦月出来了,就像老天的眼睛,也对大宁场的入股场面关注起来。收完当天最后一个入股户的银子,程大奎就看着管收银子的两人上锁并把箱子抬进一牢实的屋间。同时对三班看守的人交代,这是大家的性命钱,不得离开半步,更出不得出半点闪失。拖刀持棍的看守人都表示打起十二分精神,保证万无一失。安下心来的程大奎这才出门向自家走回去。
出门不几步,就看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在前方蹿,程大奎断定是个贼娃子,于是忙隐身悄悄跟了过去。在湖北会馆门前,那个贼左右观察了一下就闪身进去。程大奎在街边捡起一根棍子去到大门边,借着月色侧身一望,只见谢掌柜正拿着一根棍子在同人打斗。程大奎吼了一声“贼娃子哪里跑”,庚即冲上去就交起手来。没两回合,就见谢掌柜被一黑衣人打倒在地。分神的程大奎正想去扶谢掌柜,脱身的三个黑衣人一溜烟就冲出大门跑了。听到打斗的家人拿着火把赶来的时候,就看到程大奎夺门而出。于是就有人哭喊起来:“狗日的程大奎打人了。”
跟出去的程大奎看到三个人跑进陕西会馆,他没多想就冲了进去,进来的三人已不见踪影,只有袁掌柜躺在地上。当他扶住袁掌柜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说“后面的事交给你处理”。寻声望过去,只见四个黑衣人飞身翻墙就逃走了。程大奎放下袁掌柜正欲追,围来的家人便把他扭住,并质问程大奎为什么要深更半夜闯进家里来伤人。正当此时,就听到街上有人大呼抓贼,不少人忙跑来湖北和陕西会馆瞧究竟。因此就有人说,这事想不到是程大奎伙同贼娃子来干的。
天还没亮,急骤的堂鼓惊醒了县周大老爷,他睡意未消地来到大堂,在打了个夹生半熟的哈欠后,才软绵绵地喊“升堂”。
大队人马把程大奎拥了进来,然后就跪下呈诉案情。虽然程大奎是秀才,这时他也不得不跪下。
先是湖北会馆谢掌柜的儿子说:“大老爷呀!今晚半夜,我听到屋里突然有打斗声。忙起来一看,我爸爸就被程大奎打倒在地。看到我和家人赶来,程大奎才从大门逃跑出去。”
“你爸爸在哪里呢?”周大老爷问。
“我们走的时候还人事不省,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活没活在世上。”谢掌柜的儿子回完话就哭泣起来。
周大老爷正要问程大奎的时候,陕西会馆袁掌柜的儿子又在哭天抹泪地报案说:“青天大老爷呀!程大奎一伙土匪强盗跑到我家里把爸爸打晕了,还抢走了几千两银票,青天大老爷要为我们做主啊!”
周大老爷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程大奎说:“大奎呀!他们说的是实情吗?”
“不是”。程大奎否决说,“半夜时候我从杜帮主家出来,就看到一个黑衣人在前面蹿。我悄悄跟过去,就见他闪身进了湖北会馆。我不动声色去到门口,谢掌柜正与人打斗,我赶紧就冲进去帮忙。交手没几下,一个黑衣人就把谢掌柜打倒在地。我隔挡开黑衣人的木棍,分神去扶谢掌柜时,脱身的三个黑衣人就跑了。我紧跟追出去,没想到他们又钻进陕西会馆。进门一看,袁掌柜已倒在地上。我刚伸手扶住袁掌柜,就见四个黑衣人想翻墙越逃,我急待去追,围过来的人就扭着我不放,说是我伤了人,请大老爷明察。”
“程大奎说的是事实吗?”周大老爷用一副深信不疑的目光扫视着大家。
谢掌柜的儿子说:“大老爷!程大奎说的不是事实,我爸爸昏死前,就抓住我的手说八千两银票被他们抢了,要我去把银票追回来。”
接着袁掌柜的儿子又补充说:“大老爷!我们本来还相信程大奎是来抓贼的。可是,在我们赶到天井里时,那几个人对程大奎说了句‘后面的事交给你处理’后,就翻墙跑了。至于我家的一万两银票遭没遭抢,要等我爸爸醒了才知道,请大老爷千万为我们做主啊!”
跟着来的人也都帮腔要周青天大老爷做主,如不把程大奎绳之以法,恐怕大宁场就永无宁日了。
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啊!百口莫辩的程大奎只好求周大老爷把这个事查清楚,以便还他一个清白。
鉴于这个事的人证物证有待提取,周大老爷决定先把程大奎收监,等事情查清楚后再听发落。
告发程大奎的人还没回大宁场,猫儿滩街上又吵闹开了。有五户人家昨晚被强盗吹迷烟,然后把放在家里准备入股的银子偷了。男的暴跳怒骂,女的哭爹叫娘,入股不成倒蚀坨财,于是都把怨气发在船帮组织的入股这件事情上。当听说昨晚还发生过抢劫事件,大家确信一定是程大奎搞的鬼,县衙里因此又多了五份告发程大奎的状子。
鉴于程大奎的入狱,船帮杜帮主再也不敢去收大家的入股银子了。因怕受牵连或落入骗局,交过银子的人都拥到杜帮主家门前要求退还银子,群情鼎沸的场面几乎无法控制,好在周先生出面了。他先是同杜帮主商量了应付对策,然后就出门站在街檐上挥着双手对大家说:“各位街坊邻居,这回的事出得突然,最终结果县衙还没调查出来,到时候定然有分公道。现在大家别急,昨天收的银子全在,杜帮主答应现在就凭收据退给大家。为不出意外,还是按昨天的秩序排队兑还,保证不少大家一分。如大家不讲秩序拥到一起,倘若再出岔子或遭抢,那就得不偿失了。”
因周先生在大宁场德高望重,所以他的话是有分量的。在杜帮主派人维护秩序后,大半天就把计收的银子全退完了。程大奎号召大家入股齐购张家盐场的构想,只昙花一现的就烟消云散了。
这个结果是袁世忠没想到的,认为是他的运气好到极点,连老天爷就明目张胆地在帮他。这独占大宁场的美梦要不了多少时辰就成真了。去到袁家祠堂的他,对列祖列宗焚香烧纸地就叩拜起来。
拿到张家盐营产业的袁世忠对外没显那么高调,因他怕背上一个落井下石的骂名。只是请了几桌客,燃放了一串鞭炮以示庆贺。席间,袁世忠端着酒站在过道上大声说:“各位帮主和亲朋好友:我袁世忠从今往后将引领大宁场的盐业经营,愿大家多多捧场。我在这里做两个保证,一是不干违法乱纪的勾当,力保大宁场的繁荣与昌隆;二是力所能及地给大家一些好处,能赚钱的让利大家不含糊,也就是说我只要有口饭吃,大家跟着一定就不挨饿。我敬各位一杯算是个拜托,干!”
且不说是周大老爷的亲家,就是这盐帮老大的身份,谁还敢说半个不字。于是,在不绝的恭维感谢声中,大家就喝下了心口不一的这杯场面酒。一番礼数后,各帮会的头就争先恐后去敬酒了,高兴的袁世忠一一接纳,席还没散,人就晕倒了。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把糖尿病诱发了,真是乐而生悲。不过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上苍对人是公平的,会在一些方面让你心想事成,斩获丰硕,但在另一些方面又将令你忧心如焚,痛楚万分。
昏迷过一天一夜的袁世忠让金管家把一家人全叫到床前,他吃力抬手拿掉老婆毕珍搭在额头的热帕子说:“我这病根子埋得深,弄不好就过去了,今天把大家叫过来就是做个交代。”
“老爷别这么说,我心里真的害怕呀!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孤孤单单的啷个活哟!”
他握着老婆毕珍的手,眼角也跟着哭泣的老婆滚出两粒清泪,见状的三个女儿也都哭作一团。歇了会儿的袁世忠又说:“仁贵呀!你要多跟金管家学持家呀!袁家这么大的产业要你支撑,没得本事是不行的呀!你如担不起这个担子,当家的钥匙我交给谁呢?”
连连点头的袁仁贵滴着泪珠表态,一定努力打理好袁家的事业。
袁世忠微微扭头对毕珍说:“我这三个女娃子你要带好哈!嫁出去时千万不要吝啬,要保证一辈子不受苦啊!”话刚说完,他又晕了过去。
见到这个状况,金管家忙找来巫师跳端公,摆上道场就天灵灵地灵灵的歌舞起来。周小花怀疑这么做起不了什么作用,忙吩咐人到县城请懂得洋医的郎中来诊看。打过两针后,袁世忠才缓和过来,续经药物调理,方才免去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