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感觉周遭一片混沌,苍负雪好像掉进了一个冗长的梦魇中。
梦里有春秋更迭,有日月交替。
有玉白宫殿各抱地势依山而建,有梨花林一望无际落英缤纷。
有孤岛相依,要满天雷劫:有市井喧嚣,有人群熙攘。
有他,更有南天烛……
陆.
等苍负雪恢复一点意识时,海风泛着咸苦,裹挟着海浪砸在海岸上。
一层高翻的浪花拍在苍负雪身上,他吃痛地哼了一声,呛出一大口海水。
他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他手上无力,浑身疼痛,半天才翻过一个身,艰难地睁开被海水冲击的生疼的眼睛,去打量周遭的环境。
被海包围的岛,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火山,火山口有些黑灰的烟雾与天上的云相接,火山下却被梨花团簇,落英缤纷。
极乐掩映无间。
苍负雪又下意识往身后望去,这原应该是渺无人烟的岛屿上,竟有个人在水边淘洗着什么东西!
他艰难地爬行几步到那人临近处,想开口,喉头却一阵刺痛,发出的尽是嘶哑之声。
那人把笔砚放到一遍,甩了下手上的水,转过来面朝着苍负雪蹲下。
“救……救孤……”苍负雪竭力开口,向那人求救。
“……”
那厢却不答话。他握着三枚蚌壳,嘴中依稀念了几句,然后把蚌壳掷到地上。
看清卦象后,他将蚌壳拾起,收起淘洗好的东西,从地上抱起苍负雪,阔步朝梨花林深处走去。
苍负雪已是力竭,在被抱起后眼皮愈发沉重,终了再失去意识前,他闻见那人身上有一股清甜的梨花香。
柒.
利剑抵着胸腔,苍海月的兵马如洪水般乌泱泱地涌入行宫。
雍朝皇帝在春蒐途中驾崩,五皇子带领四万兵马,挟持皇后,发动宫变,在行宫逼迫太子苍负雪自投。
一切来的猝不及防,苍负雪的三千亲卫已尽数身死。他站在幼时曾与兄弟们玩闹的高台上,身后是汹涌的渤海。
苍海月的剑直指苍负雪的胸膛,他喉头哽咽:“为甚?”
“太傅说,废长立幼是乱取之道,那我便将兄长都杀了便好。我文才武功一样不落于你,为甚偏偏不能是我?如果是我,母妃便不会早早仙逝……”他说及此,不由哽咽一声,仰头忍了忍泪水。
皇帝妃嫔众多,燕瘦环肥。当初他对还是秀女的淑妃几乎一见钟情,抬入宫后,珍宝一箱一箱地往她宫里送,生下苍海月后立即便封了妃位。偏偏淑妃性情最是寡淡,皇帝偏偏又最不喜她几乎忘物无他的寡淡。
待到那时候,皇帝已是许多年未曾想起他从前一直偏爱的淑妃了。他对淑妃的不喜,牵连了他们的儿子,让苍海月卓绝出色的文才武功都黯淡。
苍负雪的母妃原先其实不甚受宠,偏偏他为长子,依照雍朝祖训,立长立嫡,他出出生便做了太子。太傅老儒的教导使他性情温良又不失锋芒,性格样貌在一众皇子中又最是□□,最讨皇帝喜爱。
“吾儿负雪,性格最像朕年轻时想成为的样子。”皇帝曾与不计其数的人说过这样的话。他对苍负雪喜爱,连带着那个原本不甚受宠的德妃也被抬为了皇后。
苍海月九岁那年冬深,淑妃染了肺痨,宫中又忌讳痨病,她讳疾忌医,一直隐瞒苍溟时,痨病愈发严重。
那天咳得激烈,甚至吐出血来,苍海月吓得哭着跑到太医院,却发现太医院大门紧锁了无一人。
他在宫里四下奔走,见着皇帝的近身太监立在椒兰殿外。苍海月知道,皇帝定是在皇后宫中的。
他求太监让他见父皇一面救救他的母妃,可太监却说皇后伤寒,太医会诊,皇帝探望时严令不得叨扰。苍海月想上前去敲门,却被一众太监宫女拦着,他便跪在殿外,可是直至日照西斜也不见有人出来。
彼时苍负雪下学回来探望皇后,见到苍海月跪在殿外,将他拉起问清缘由,苍负雪便直直走进殿内,不一会儿就带着太医令走了出来。
可待他们回到玉兰殿时,却见淑妃与衣襟长发泡在乌黑的血水中,已是口鼻喷血而亡。曾经艳绝无双的美人啊,泡在血泊中,死相狼狈至极。
自那以后,心智尚不完全的苍海月所认识到的,是太子能轻易喊来太医令,而他不是太子,他不能。苍海月将母妃的死怪罪到自己身上——如若他是太子,他便能及时喊来太医令,他的母妃便不会死,不会死得那么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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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海月将剑扔到地上。料峭的东风吹得人头痛,他仰头闭上眼,企图掩盖泪水落下的痕迹:“我下不去手,你投海吧,太子哥哥。”他顿了一瞬,又补充道:“你投海后,我不杀你母亲。”
“孤优柔寡断,不甚适合做这个太子,五弟刚毅怀仁——”原本就狼狈的玉冠终于还是在风中掉落,白玉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发丝散落,和着料峭春风与蟒袍裹挟在一起,苍负雪仰头,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五弟做,甚好。”然后张开双臂,往后一仰,投入渤海中。
捌.
待再次睁开眼时,身上的疼痛感已消减不少,而衣裳也尽数换过。
苍负雪躺在玉白绸缎做的被褥中,柔软温暖。帘幔上坠着粉白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