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黏在他的人变成我了,我报复性地用眼睛一直盯着他,洋洋得意于他的失态。
眼前的脸突然放大数倍,喷出的热气惹得我的睫毛颤了好几下,原本的笑容僵住,两团红云浮上脸庞,刚刚嚣张的人被掐住尾巴,又畏畏缩缩地躲回原处。
一时间,空气都静默了,只有吱嘎吱嘎的声音充当背景音。终于到了集市,我暗暗地松口气,想要撒手撇掉灼手的衣角。下一秒,衣袖一紧,他拉住了,在这么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无可否认的是,我又一次感受到心跳失控的感觉。
我循着肌肉的记忆,走到王大娘的摊位前,“二两肉”,身旁传来的声音跟我手势比出的二重叠,又一声轻笑传回耳膜。
“你这个郎君,可是要做什么,莫要欺负平安?”
大娘停下闲聊的嘴,手下的刀一次更比一次重,我都点儿心疼那个砧板了。
“大娘,您可以叫我阿草,平安救了我,我将自己的卖身契放在平安那儿,身上未带银子,只能卖点儿力气替平安做些事情,好偿还她对我的救命之恩。”
他刻意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地传遍街角,话落之后,原本静止的小村落又热闹起来。
“那可还行,阿草小兄弟,看你块头也是有点力气的,保护好平安。若有哪天,叫我们看见平安落了泪,这排子肉便是你的下场。”大娘恶狠狠地指着一排被剁得稀烂的肉泥,拔高声线,学着话本里恶婆婆的样子,“还有,你现下住在哪里?一个大男人,伤既好得差不多了,就切莫呆在平安家里了。”
悉悉索索的认同声从不同方向上汇聚于此,一股股暖意将我包围,父母在我记忆中的占比很少,可以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带过我,我像是上一次战争留下来的绿苗,轻飘飘地落在泥泞的土地上,被他们珍惜地藏进袖子里,说是珍宝。
最后是阿婶解的围,“让阿草小兄弟住我们家,我男人死后那房间一直空着,正好看看阿离那个小猕猴。”
温暖又不容拒绝的声音宣告着这次审判的结束,很快人群散去,大娘脸上又带上熟悉的笑容,爽朗的笑声揉碎在重重的刀声中。
他转头朝我眨眨眼,轻声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平安这般沉默,莫不是舍不得我?”
就不该给这个人好脸色,一句好话他就能叫嚷着染色要开染纺。我气鼓鼓地拂开他的手,一个人闷声往前走,将脚步重重地落进雪里面,身后又是那熟悉的笑声。烦死了,就算是堵住耳朵,也能从溜着的空隙里传进来。
沉甸甸的篓筐被放在柴火间,我束好衣角,正准备好好大显身手一番,却被他推出房门,“我的平安小祖宗,今天还不够累,都走了那么久,去房间里面待会儿,一会儿莫要感冒了。”有人可以伺候白白享受是最好的,但是他这个不像是经常下厨的样子,我怀疑地望着他。他却很坦然,挑挑眉,“相信我的手艺。”
我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挂上树梢,星星坠落在云间。胀痛感一跳一跳地提示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不安感漫过心头,我着急地推开房门,焦急地寻找熟悉的身影。
“醒了?莫着急,我一直在,菜都端进阿婶家里了,走吧,该过年了。”
不再刻意压低或者提高的声音,就像是一条在月色中缓缓流淌的溪流,不急不缓地安抚下我的忧愁。心一下子被填得满满的,是啊,该过年了,又是新的一年了。
他站在台阶之下,穿着我买的蓝白袄子,挺拔的身姿站立在院中,凉薄的月色遇到他时却乖顺地描过身线,一只布满茧子手向我伸出,嘴角微微地勾起,“走吧,平安。”
一个多月来的相处,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但像这般直白的肢体接触还是第一次,他的语气也让我不由得端庄起来。提起裙摆,一明一暗之间,俨然像是一颗傲然的松柏站在他的面前,郑重地落下一只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诗句冒出来,我抬头,漫天的星河蜿蜒着向前吞噬无边的黑暗,有新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我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在低头。
推开阿婶家门的时候,大娘、小澄姐、阿离……都已经在摆桌子了,原本早就该睡下的阿离像一只兴奋的黄鹂,从炊火间窜到院子里,挨了好几下打才乖顺一些,眼睛却巴巴地盯着桌上被蒸熟的鸡。
我没忍住,走过去,狠狠蹂躏一下他的小短发,也是比前几年长了不少。
“小安姐,你快坐下,好多吃的,阿娘说你给我准备了一个巨大的惊喜。”他提溜着圆葡萄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背后的阿草。
我无声地轻敲几下他的额头,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面掏出一个专门为他的书娄做的书套,上面绣着腾飞的大雁自由地翱翔在都城的天空,被略过的是冬雪中的小村落和繁华的街景。阿离抬手抓住,观摩了好一会儿,试图理解其中的隐喻,小小的脑瓜转了很久最终选择扑进我的怀抱里面,撒着泼地说,“最喜欢小安姐啦,我以后长大了一定要保护小安姐。”
下一秒,阿离就被阿婶提溜住后衣领,“你啊,想要保护住小安姐,就莫要天天逃课,等你哪天可以看懂这画的是什么,小安姐才能被你保护。”
小澄姐拉住我冰冷的手,笑着往哭着闹着要落地的小猕猴屁股上拍上几下,“是啊,你啊,远着呢。”
嘻嘻闹闹的声音填满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从人群中抽出一只手,拉住阿草的身子,往里面靠。他垂着头,又眨巴几下眼睛,无声地说,“他很喜欢。”
喜欢什么?没能厘清的头绪被热乎乎的空气冲晕,我再一次举起酒杯,畅想着未来会发生的好事情,村子会一点点变成小时候的样子。
锅底不断翻滚的热气直直地向上,勾着尾巴,引得天上的星河也开始震动起来,我皱起眉头,莫不是烟花,怎么嫦娥和织女也在过元旦吗?
我努力地甩着沉沉的大脑,一点一点向下,却落进一个宽实的肩膀,软软的,暖暖的,很舒服。我不自主地来回蹭,头顶传来温柔的触感,“一只小平安喝醉了,阿草带你回家。”我想要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是酒气拉着我坠入无边的虚无。睡过去之前,我只记得,阿草的肩膀很大,怀抱很温暖。
元旦过后,又是新的一年,挂满灯笼的枝头被绑上系带,随着风诉说他的思念,“希望你平平安安,我们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