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漠北旷野的冷风卷着沙尘,试图吹散黑夜最后的残留。王庭的轮廓在青灰色的晨光中逐渐清晰。
阿宁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走向那座华美的囚笼。每走一步,腹腔深处都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痛楚。她悄无声息地用袖口擦去唇角刚刚溢出的、带着隐隐腥甜的血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挺直脊背,让脸上的表情恢复成一片平静的漠然。
她刚踏入宫苑的范围,一个身影便如同受惊的小鸟般从里面冲了出来,猛地扑向她,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阿宁姐姐!你去哪里了?我醒来找不到你,我好怕……”灵犀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惶,她仰起脸,急切地打量着阿宁。忽然,她小巧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更大的恐惧,“……血?你身上有血的味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三王子他报复你了?他把你叫去是不是折磨你了?”
阿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灵犀的背,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加温柔。她低下头,凑近灵犀的耳边,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带着神秘和宽慰的浅笑,声音压得极低,却刻意装出一种疲惫的兴奋:
“别瞎想。我没事。”她顿了顿,仿佛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昨夜……是偷偷去找那个晟国商队的首领了。”
灵犀的哭泣瞬间止住,眼睛猛地睁大。
阿宁继续低语,气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他答应了……三天,就三天后,他的商队出发返回晟国时,会带上我们。”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灵犀的恐惧,她几乎要跳起来,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惊呼声引来他人。她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眼睛亮得惊人:“真的吗?!阿宁姐姐!你真的太厉害了!你……你跟他说好了是两个人,对吗?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对不对?”
阿宁看着眼前这张瞬间被希望点亮的脸庞,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毒手更狠地攥了一把,痛得她指尖发麻。她维持着笑容,肯定地点点头:“当然,是我们两个人。”
灵犀兴奋地抓紧了她的袖子,但很快,一丝忧虑又浮上心头:“可是……可是我昨天那样顶撞了三王子,他那么可怕……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他会不会在这三天里阻拦我们?找你麻烦?”她越想越怕,刚刚的喜悦又被担忧覆盖。
阿宁伸出手,轻轻拂开灵犀额前一缕乱发,眼神平静得近乎残酷,语气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不容置疑的笃定:“别担心他。他做不了什么。”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浓浓的疲惫,“我奔波了一夜,实在累极了。让我先去歇一会儿,好吗?一切都有我。”
灵犀立刻乖巧地点头,满心都沉浸在即将获得自由的巨大喜悦和对阿宁全然的信赖中,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好,好,姐姐你快去休息!我守着你!”
阿宁借着她的搀扶,一步步走向那间冰冷的耳房。每一步,都离她为自己选定的终点更近一步。晨曦的光芒落在她苍白至极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已然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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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的黄昏,惨淡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棂,贴在阿宁死灰般的脸上。她蜷在榻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刀割般的剧痛,压抑不住的咳嗽声破碎而沉闷,指缝间渗出的暗红血迹触目惊心。
灵犀跪坐在她身边,早已泪流满面,用沾湿的布巾徒劳地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和唇角的血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宁姐姐…阿宁姐姐你别吓我…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家的吗?你撑住…我这就去找太医!我一定求他们来救你!”
她说着就要起身往外冲,却被一只冰冷而无力的手死死攥住了手腕。
“别去…我被下了“断肠散......没用的。”阿宁的声音气若游丝,“听着…灵儿…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剧烈的疼痛让她的话语断断续续,但她仍强撑着,眼神异常清醒地盯住灵犀,“今晚…子时…去找那个晟国商队的首领…扮成哑巴小子…他会带你…出关…然后去找月藏寺的住持,他一定会给你找一个活路的。”
“不!我不走!”灵犀崩溃地摇头,眼泪大颗滚落,“要走一起走!是不是三王子?是不是他给你下的毒?我去求他给你解药!我去给他磕头!他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不要去!”阿宁猛地打断她,因为激动又引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鲜血再次涌出。她死死抓着灵犀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听着!不要向这里的任何人求救…无论是他…还是别人…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
灵犀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她。
阿宁喘着粗气,眼神涣散了一瞬,又猛地聚焦,用尽最后的气力交代:“我死后…你务必…装作无事发生…等到夜深人静…用火油…点燃这寝殿…”
灵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会把…我的尸体…当作是你…”阿宁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惨淡却无比冷静的笑,“届时…狄部会和晟国交涉…两国都会认为…长公主已死于意外大火…而你…就能真正自由了…回去…回去找你真正的爹娘…”
灵犀浑身剧震,如同被惊雷劈中,脸色瞬间比阿宁还要苍白,她颤抖着嘴唇,几乎发不出声音:“你…你怎么会…知道…”
阿宁看着她,眼中最后那点冰冷的光融化成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歉然,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她极其微弱地示意灵犀再靠近些。
灵犀如同被蛊惑般,俯身将耳朵凑到她不断溢出鲜血的唇边。
一声轻如羽毛、却重如雷霆的叹息般的气音,钻入她的耳膜:
“因为…我才是…长公主楚休宁。”
灵犀猛地弹开,像是被烫到一样,踉跄着跌坐在地上,瞳孔放大到极致,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榻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女子,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悲痛:“长…长公主…殿下?!”
阿宁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变得无比威严,带着一种属于皇家帝女的、最后的命令口吻,尽管声音微弱不堪:
“按我说的做…这是…命令。明白吗?”
“替我…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