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鸿买醉 餐车供应晚餐的广播已经响起来。我不打算再打扰大师泡妞了,但腰包空空的我无处可去,于是我又去车厢接头处抽烟。我刚把烟点燃,扶了扶眼镜,转过身来的时候,眼睛一亮,御姐刘鸿性感地甩甩鬈发,拿着包娇子径直朝我走来了。
她看到我的时候我正看到她。她对我不自在地淡淡一笑,手不经意去理黏在脸上的几绺头发,这时白皙的脸就全显了出来。我看到她的正脸,惊奇地发现她的脸形原来酷似范冰冰,只不过,细细看她,眼角眉梢却总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怨艾。
此时的她格外有御姐范儿。但这是一个有点生气的御姐。正因为生气,这个御姐更加美丽。她把烟拿出来,先递给我一支,自己也咬了一支。
我抢着给她把烟点上。看她抽烟的姿势很娴熟,红艳艳的嘴唇丰腴娇艳,卷着支香烟竟然十分妩媚。她重重地吐了一口烟,因“大师”的恶毒言语绷紧的脸终于缓和开来了。隔了一会儿她像想起什么,对我说:
“惟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谢谢你!难得有个能说上两句人话的人,看你比我小,认你做个弟娃儿吧。”
我一颗淫心像那只春天的孤鸿,此时扑通扑通上下翻飞,叫了声刘姐。刘姐话锋一转,接着问我:
“弟娃儿,刚才那人说的你信么?”
我吃不准她的意思,表情有点害羞,神态有点紧张。我说:“火车刚才过彭山,我一想到要到眉山了,就想起苏轼这首《卜算子》来了。不过刘姐,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要太当真吧。”
“唉,你还是信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号耍嘴皮子吃饭的人,死的都说得活,怎么能信呢?这种人我以前见多了,其中还有个奇葩,自称会作法,其实就是千方百计要你出钱,999、888……总之,能骗多少骗多少。然后呢,把钱用白纸包住,让你闭上眼睛朝白纸吹三口气儿,等你睁开眼睛,哦豁,钱就烧给天上神仙了。其实呢,烧个屁,烧的都是纸,钱都到他腰包了!这就是‘大师’,骗子!”
我惶惶然,忙说:“刘姐,你别生气,狐狸吃不到乌鸦嘴里的肉,又骂乌鸦又骂肉!”虽然这般说,但内心里却有点幸灾乐祸。我虽心猿意马,但脸上却表现得义愤填膺,接着说:“以后遇到这种人还是要躲远点!”
“这种人太多,今天你躲了这个,说不定明天你又会遇到其他骗子!这个满嘴喷粪的苕娃儿(西昌人骂外地人的话。)!你看他刚才说什么要给人家女学生驱除晦气,这摆明是诱骗!哼,你看着吧,那傻女子这回要被骗财骗色了!”
我说:“刘姐,人被人骗不可怕,人心被骗才可怕。别人是心窍给鬼迷住了。有愿打的,有愿挨的,反正火车上也无聊,就当他们自娱自乐吧。”
刘姐若有所思,过了又哼哼冷笑两声,说:“唉,终归还是女人吃亏!可怜!最好骗的就是你们这些学生娃娃,懂事少、情商低。”
我突然良心发现,说要不要给那学生提醒一下呢。
“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各安天命吧!”
我感到有点自责和愧疚。刚才光想着看大师表演,想着自己泡妞,竟然眼睁睁看着同学少年的女大学生羊入虎口了。想想这些年自己遇到的骗子,尽管骗术与时俱进,花样层出不穷,但盘点一下他们的招数不外乎两种:一是消灾驱邪,二是情感解困。阳光底下无新事,“情感解困”这类骗术如今也只是唬唬偏远山区农村妇女的纸老虎,而这位大师替人“消灾驱邪”的“作法”也都是最古老、最低级的骗术。尽管如此,上当受骗的却还是我们这样的学生!这么多人对“大师”坚信不疑,财色双失,初一时想是因为相信,再一时想却是自己的愚昧。推而广之,那些听大师呼风唤雨的官商影视各界大亨、那些拜倒在众大师鹰钩鼻下的无数高官名流,其情商、智商,其人生经验、阅历,岂能是我们这些幼稚的大学生可比的,但不一样自投罗网了吗?
想想自己刚才,不也差点走火入了魔了吗?我们都曾经洞悉这类巫医神汉骗人的伎俩,也在心底嘲笑过那些受害者,但轮到自己头上,却照样鬼迷心窍。
我语重心长,自言自语道:“学生娃娃要是个个人格健全,人人心怀远大理想,事世洞明不世故,骗子早都饿死了,哪还能买得起火车票上来骗我们一回呢?”
刘鸿看我一眼,反应过来,淡淡地问我道:“你也是学生啊?”
我反应过来,想着自己其实已经不再是大学生了,喃喃道:“不算是……”
“嗯,我看你也不像个学生,你不会是当老师的吧?你要是当老师的我就不认你当弟娃儿了……”
我愕然,忙问为什么。
刘鸿淡淡地说:“老师怎么当的?老师不给力,大师才得逞!”
刘鸿说完,抬头去看窗外。我有点尴尬,她刚才几句话在我心中风卷残云,我的心思消失殆尽。我假装去扶眼镜,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外面,出了成都平原,那些层层叠叠的楼宇越来越稀疏,最后只剩下一些混乱的集市和灰蒙蒙的民房了。
“那是你的吉他?”过了一会儿御姐问我,语气和缓,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来她刚才的怒气已经腾云驾雾去了。
我“嗯”了一声,显得有点过分紧张。
“我想学吉他很久了……”刘鸿嘴角有丝淡淡的笑意,视线从很低的视角投射到我脸上,但我听出来的却不是她的羡慕和向往,而是一种露骨的挑逗,果真应了大师的话了吗?男人山根左边痣,定是邪心勾人妇;男人山根右边痣,别家妇女来勾魂!
“我也不怎么会……”天地良心,我说的是真话,但听起来就有点走调。
“还谦虚啊,回头可以教教我——我们一起学!”她眼睛里光亮亮的,嘴角那丝笑意荡漾开来,慢慢地,快乐的笑意也就泛滥到了我的脸上。我有点不好意思,抬头去看她的嘴时,那两排牙齿晶莹剔透、整齐好看,完全不像是经常抽烟的人那般焦黄恶臭。
我觉得自己内心又有点邪恶。但想想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一起学?这不摆明一语双关!但我依然逃避着她的眼神,视线不敢与她的视线交汇。那久违的、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再次将我笼罩,我真想伸手往自己脸上扇一巴掌:为什么,要不要这么紧张?人家有心无意地勾引你一次,你就要俯首称臣了,你这也敢说是阅人无数吗?!怎么关键时候就软了呢?我心里骂着自己,嘴里却不晓得说什么。
这把吉他是我要离开学校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捡拾的邻室同学丢弃的破烂。我把它捧回宿舍反复擦干净,又去商店花钱换了一副弦,自己调了音,到后来是整日整夜地抱在怀里当作打发无聊和孤独的伴侣。
刚毕业那段时间,我原本打算在成都找份工作,或者退一步看能不能打点工,但等了差不多半个月,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又受些颓废不良书籍的影响,逐渐迷失了自己。拉开成都华丽丽的拉链,人生阴风晦雨,情场若火葬场,商海赛古战场。成都太危险,我将何处求生?慢慢地,想在成都待下去的心思越来越淡了。
我们宿舍楼下看门的老头平时喜欢听李伯清的散打评书,人总是乐呵呵的,那几天却天天催命一样上来敲门赶我走。他喊了我无数次,其实我也理解他,我晓得这是因为我们整个宿舍楼已经外租给了一个民办学校。老头说,人家等着装修,总不能因你一个人耽误我们这么多人嘛——老头是个成都人,声音温婉,语调舒服,因为要赶我走,连李伯清都不听了——其实就在刚毕业的那几天,晚上我都还会下楼陪他冲壳子、下象棋、听李伯清,漫长而且完全没有意义的若干个白天,我赖着不走又没事可做,就练了练吉他,进阶是还没到,但装点样子还是可以的。
过了会儿,我发现再这样下去,我狂浪的心就要从洪水变成开水了。我心一横,抬起头来,终于把眼光放在御姐的脸上:“我已经不是学生了,刚毕业。”
“噢,那你这是要去哪儿?”她有点遗憾,但语气和缓。
“我回家去!”我把烟掐了,声音很低。
“哦,哪里?”
“西昌。”
“我也是去西昌!”她脸上再次泛起笑容。不再幽人独往来,她脸上有那种在茫茫人海中终于寻到人生同路人的喜悦。
我看向她的时候,她也正看着我,脸上洋溢着亲切和激动。
她把烟屁股塞到烟灰盒里,又拿出一支,先递给我,自己这才吸了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