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余温还未散尽，咸阳宫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润的光泽。

嬴振踏着满地银辉走回偏殿，刚推开殿门，就见廊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禾正提着个紫檀木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面上的云纹锁扣，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砖地上微微晃动。

“还没休息？”嬴振停下脚步，看着她裙摆上沾着的草屑，想必是从墨家工坊一路赶来，连衣饰都未来得及整理。

青禾猛地抬头，脸颊在月光下泛起一层薄红，像是被戳破了心事的孩童，慌忙将木盒往身后藏了藏，又觉得不妥，重新抱在怀里，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蓝田侯…方才宴上人多口杂，有些事想单独跟你说。”

嬴振侧身让她进殿，殿内的青铜灯盏燃着安神的熏香，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墙壁上。

青禾把木盒放在案几上，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缓缓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叠放着十几张麻纸，每张纸上都画着精细的机关图样，朱砂勾勒的线条纵横交错，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墨迹新鲜得仿佛能闻到松烟的气息。

“这是…”嬴振拿起最上面一张，目光落在“八面翻板”的改良设计上。

图中用小字标注着“触发压力阈值下调三成”，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骑兵剪影，显然是特意针对骑兵冲锋的力道做了调整。

“是我改的陷阱图。”青禾的指尖绞着袖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之前在北地，看了你带着弟兄们绕后烧粮草的法子，才忽然明白…机关术再精巧，若没有战术牵着，终究是死物。”

她抬眼时，眸子里映着灯火的微光，真诚得让人心头一动：“我爹留下的图纸里，陷阱大多是固定式的，讲究‘守株待兔’。可战场瞬息万变，哪有那么多‘兔子’会乖乖撞上来？你那对付匈奴的战术的思路，能不能…能不能教我几分？我想让这些陷阱跟上战术的步子，而不是拖后腿。”

嬴振拿起图纸细细翻看，发现每张图上都有青禾的批注：“绊马索需预留骑兵转向空间”“地刺阵应呈扇形分布，适配包抄时的追击路线”…

字里行间都是对战术配合的思考，全然不见往日“机关至上”的傲气。

他指尖点在一幅“连环弩车”的图纸上，那里被青禾用朱笔圈出：“此处若能随包抄队伍移动，威力或可倍增。”

“你想让机关成为战术的‘手脚’，而非孤立的壁垒？”嬴振抬眼问道。

“正是！”青禾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半步，案几上的烛火被带起的风拂得摇曳，“比如包抄小队绕后时，正面的陷阱能拖住敌人主力；等敌人慌了阵脚往两侧逃，又正好撞进预设的机关阵…可具体怎么分配陷阱的位置、怎么拿捏触发的时机，我试了好几次，总觉得哪里不对。”

嬴振取过炭笔，在空白的麻纸上画了个简易的战场轮廓。

左侧是密林，右侧是河谷，中间是片开阔的黄土坡。

他在黄土坡上画了几个交错的三角符号：“假设敌军主力在此处布阵，你想包抄他们的后路，就得先让正面的陷阱‘骗’住他们。”

他在开阔地边缘画了道虚线：“这里布‘伪装陷坑’，上面铺些枯草，看起来像普通的地面，实际上只能承受步兵的重量，敌军的骑兵一冲过来，陷坑触发，战马受惊，阵型必然散乱。”

青禾立刻在图纸边缘记录：“陷坑密度需稀疏，避免过早暴露意图。”

“没错。”嬴振又在密林边缘画了道弧线，“包抄小队从这里绕，借着树林掩护靠近。此时正面的士兵佯装猛攻，把敌军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等他们的预备队往正面调集…”他的炭笔猛地转向河谷方向，“你在河谷上游布‘滚石机关’，等敌军侧翼空虚，立刻放下滚石堵死他们的退路，包抄小队同时从密林杀出，前后夹击。”

青禾的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炭屑簌簌落在衣袖上也浑然不觉：“那陷阱的触发得跟包抄的节奏严丝合缝才行！若是滚石放早了，敌军会警觉；放晚了，包抄小队可能已经跟敌人接战，误伤自己人。”

“所以要设‘双触发’。”嬴振在滚石机关旁画了个小小的铃铛符号，“派两个锐士藏在河谷两侧，一个看正面陷坑是否触发，一个盯着包抄小队的信号，两个条件都满足，再启动机关。”他顿了顿，又在密林里画了几个圆点，“这里可以埋‘踏雷’，不用杀伤力太大，只要踩上去会发出巨响就行，既能吓退敌军的散兵，又能给包抄小队报信。”

青禾忽然指着河谷：“若是敌军发现后路被堵，转头往河谷里冲呢？那里地势狭窄，不利于展开，他们未必敢…”

“那就让他们‘不得不’去。”嬴振在河谷入口画了个火焰符号，“正面猛攻时，往开阔地泼些桐油，佯装要火攻。敌军怕被烧死，自然会往河谷方向退，那里是他们眼里唯一的活路，却不知道早被你布好了‘地刺阵’。”

青禾的呼吸渐渐急促，手里的炭笔在纸上画出密密麻麻的箭头，将陷阱的触发顺序、包抄的推进路线、敌军的可能动向一一标注清楚。

原本孤立的机关图，在战术的串联下，忽然变成了一张活的网。

她擦掉之前写的“防御半径”，改成“包抄缓冲带”，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我之前总想着把陷阱堆得密不透风，反而让敌军一看就知道是死路，根本不会往里钻！原来该留条‘活路’，让他们自己往套里跳！”

“机关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嬴振放下炭笔，指了指她画的“连环弩车”，“你想让弩车随包抄小队移动，这个思路很好。可以给弩车装个简易的轮轴，让两个士兵推着走，包抄时架在侧翼，既能压制敌军的弓箭手，又能掩护小队推进，比固定在原地好用得多。”

青禾看着被改得密密麻麻的图纸，忽然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动作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以前我总觉得，墨家的机关术能横扫天下，战术不过是些‘投机取巧’的把戏…这次跟着你的消息传回咸阳，我去工坊试了三次，用你的法子搭配机关，果然比单纯守着陷阱管用。”

她起身对着嬴振深深一揖：“是我坐井观天了。以后墨家的机关设计，我都会先想清楚怎么跟战术配合，争取让每一架弩车、每一个陷阱，都能成为锐士们的‘左膀右臂’。”

嬴振连忙扶起她：“青禾姑娘言重了。机关术是根基，战术是枝叶，两者缺一不可。你看这图纸上的‘子母连环扣’，若是没有这般精巧的机关，我那迂回包抄也少了大半底气。”

青禾被夸得脸颊更红，抱着图纸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我让人做了些‘彩烟信号’，绿色代表包抄小队到位，蓝色代表陷阱触发，红色是撤退…明日让人送到侯府，你练兵时若是用得上，就拿去试试。”

“好啊。”嬴振笑着应道，“说不定过些日子，咱们能一起编本《机关战术合编》，让全军都能学着用。”

青禾眼睛亮得像缀了星光，抱着图纸快步离去，裙摆在廊下划出轻快的弧度。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嬴振拿起那张被批注得满满当当的战术图，指尖拂过青禾写的“包抄时机：陷坑触发后三息”，嘴角不由得扬起笑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能看到不久后的战场上，改良后的机关陷阱配合着迂回包抄的锐士，将敌军搅得人仰马翻的场景。

“公子，青禾姑娘让人送了两盒点心来！”阿福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几分好奇，“说是…谢你教她东西？”

嬴振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精致的桂花糕，糕点上还缀着细小的蜜饯，正是他喜欢的口味。

他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清甜的香气漫开时，忽然想起庆功宴上，青禾悄悄往他碟子里放了三块桂花糕，当时还以为是巧合。

“把桌上的图纸收好了。”嬴振对阿福道，“明日让弟兄们都学学，以后练兵时，得想着怎么跟青禾姑娘的机关配合。”

阿福看着满桌的图纸，挠挠头道：“公子和青禾姑娘这一合计，以后打仗怕是跟玩似的吧？”

嬴振笑了笑，没说话。

他知道，这不是“玩”，而是将机关的巧与战术的活拧成一股绳，这股绳，迟早要勒断匈奴人的马蹄，勒紧大秦疆域的缰绳。

夜色渐深，偏殿的烛火却亮了很久。

案几上的图纸与桂花糕的香气缠绕在一起，在寂静的宫夜里，悄然编织着一场关于锐士与机关、战术与胜利的梦。

而这场梦的开端，正从这扇敞开的窗棂里，悄悄飘向咸阳城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