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味来”洗碗的日子,像一场漫长而疲惫的修行。热水和洗洁精很快让我的手变得红肿、起皱,甚至裂开细小的口子,碰触到油腻的热水时,便传来一阵阵刺痛的灼烧感。腰和背从最初的酸痛变得麻木,每天下班回到家,几乎都是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瘫倒在床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但奇怪的是,身体的极度疲惫,反而让心里那片荒芜的嘈杂暂时沉寂了下去。当全部精力都用来对抗手臂的酸麻和油污的黏腻时,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咀嚼那些无休止的羞耻、恐惧和绝望了。
林淼淼成了我这段灰暗时光里,唯一的光源。
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温暖而坚韧的力量。在后厨那片油腻闷热的方寸之地,她总能找到一点点乐趣。有时是哼唱一首我从未听过的、调子奇怪的歌;有时是跟我讲她今天在路上看到的有趣事情,比如一只会作揖的流浪狗,或者一个穿着古怪衣服的行人;有时,她甚至会偷偷藏起两个卖相不太好但味道还行的油煎包,在下午客人少的间隙,分我一个。
“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不然扛不住。”她总是这样说,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地听,笨拙地学,很少回应。长期的封闭和自我保护,让我像一只惊惧的蚌,很难轻易张开外壳。但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和笨拙,依旧自然而然地照顾我,教我怎么能洗得更快更省力,怎么在老板来检查时偷偷懒。
有一天,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厚厚的汤碗。瓷片碎裂的清脆响声吓得我猛地一哆嗦,脸色瞬间煞白,僵在原地,仿佛等待一场必然降临的审判。那种熟悉的、即将被斥骂被羞辱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我。
“哎呀!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林淼淼却抢先喊了起来,动作飞快地拿起簸箕和扫帚,利落地将碎片扫干净,“老板!没事!不小心碎了一个旧碗!正好该换新的了!”
外面的老板嘟囔了一句什么,并没进来。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她,心脏还在狂跳。
她对我眨眨眼,压低声音说:“别怕,这种粗瓷碗不值几个钱,后厨哪有不打碎碗的?小心别划到手就行。”
她没有责备,没有抱怨我添麻烦,反而用一种轻松的方式化解了我的恐慌。那种被包容、被保护的感觉,陌生得让我几乎想要落泪。
渐渐地,在她日复一日的、春风化雨般的善意里,我坚硬的蚌壳,似乎真的裂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我开始能对她露出极其短暂的、僵硬的微笑。开始在她问我“累不累”的时候,轻轻点一下头。开始在她讲趣事的时候,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点点极细微的笑意。
那天晚上下班,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南方的冬雨,阴冷刺骨。我和她都没有带伞。
老板扔给我们一把破旧的超大号晴雨伞:“赶紧走,记得明天带来!”
我们俩挤在那把伞下,伞骨有些坏了,歪歪斜斜,并不能完全挡住风雨。肩膀挨着肩膀,能感受到彼此身体传来的微弱温度。巷子里很安静,只有雨点打在伞面和青石板上的声音。
“江絮,”她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就一直洗碗吗?”
我沉默了一下。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活下去,已经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声音轻得像叹息。
“洗碗不是长久之计,太伤手,也赚不到什么钱。”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我以前也做过很多类似的工作,比这更累更脏的都有。我知道这种感觉,像陷在泥潭里,看不到头。”
我的心微微一动。她也……有过艰难的过去吗?可她看起来那么明亮,那么有力量。
“那……你是怎么……”我忍不住轻声问。
“读书。”她回答得很干脆,侧过头看我,伞檐下的眼睛亮得惊人,“也许听起来很老套,但对我来说,真的是这样。我不是说一定要回学校去考大学什么的,那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可能不现实。我是说,学点东西,什么都好,一门能让你站稳脚跟的技术。”
“技术?”我茫然地重复。这个词离我太遥远了。
“对啊。”她的语气热切起来,“比如,学学电脑?或者,去培训班学个美容美发?再或者……嗯,我看你手还挺巧的,洗碗虽然慢,但很仔细,学个美甲什么的 maybe 也不错?现在好像挺流行的。”
美甲?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肿开裂、指甲缝里还嵌着洗洁精残留的手。这样的手,去给别人做美甲?
“我……我不行……”我下意识地否定自己。
“没什么不行的!”她的语气坚定起来,“谁生下来就会啊?都是学的!只要你肯学,肯吃苦,就一定能有口饭吃,而且是不用这么……这么透支身体的饭吃。”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一门技术?不用透支身体?真的……可以吗?
“可是……学那些,要很多钱吧?”我想到最现实的问题。我连吃饭都勉强。
“也有不那么贵的,或者可以慢慢攒钱。”她说,“最重要的是先有这个念头。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对吧?”
盼头。这个词像一颗微弱的火种,落进了我早已冰冷的心田。
雨渐渐小了。我们走到了分岔路口。
“我家往那边。”她指了指另一个方向,“伞你拿着吧,明天带到店里就行。好好想想我的话,江絮。”
她把伞柄塞进我手里,对我笑了笑,然后快步跑进了蒙蒙的细雨里,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尾。
我握着还残留着她手心温度的伞柄,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雨后的空气清冷而潮湿,带着泥土和树叶的味道。那把破伞并不能完全遮挡,有冰凉的雨丝飘到我的脸上。
但我却第一次,没有感觉到那种彻骨的寒冷。
心里那颗名为“盼头”的火种,虽然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散发着一丝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
暖意。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母亲破天荒地没有睡,也没有醉倒在沙发上。她坐在桌边,似乎在等我。
桌上,放着几张零散的钞票。
“这个月的低保金,给你。”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但少了往日的尖刺,“省着点花。”
我愣了一下,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又看看她。她似乎憔悴了些,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我们之间依旧隔着巨大的、冰冷的鸿沟,但这一刻,这微不足道的给予,和林淼淼的话语交织在一起,竟让我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错觉般的感受——也许,活下去,并不全是绝望。
我拿起那几张钞票,轻声说了句:“谢谢妈。”
她似乎有些意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没有立刻开灯。我在黑暗中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带着体温的低保金,又想起林淼淼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句“学点技术”。
第一次,我开始认真地、艰难地思考。
未来
一个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