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泥人刘山(1) 黄河故道星星点点散落着无数个庄子,每个庄子的名字基本上都是以姓氏冠头,如董楼、赵台、张集、杨庄,董、赵、张、杨就是这样庄子里的老户。
庄子也会像磁铁吸附铁粉、铁末一样吸附外来户。外来户因种种原因在庄上落了脚,掺沙子一样散居在庄子的边边角角。外来的小户虽然经过繁衍生息,但庭院、人口与户门较大、人口较多的老户相比,在庄上仍得不到明显改观。门户较大的人家往往都有着淳朴的家风,小户人家则选择夹着尾巴做人,对老户人家保持着有尺度的敬畏。同坐地成树的老门老户相比,小户人家也有着自己的坚忍,有的小户还有着独特手艺,为波澜不惊的村庄增添一抹活泼的色彩。
刘山就是一位有着手艺的小户,爷儿俩在庄上住了三五年,又因其他原因蜻蜓点水般选择了离开,日蚀月磨,给庄上只留下一丝丝残存的记忆。
刘山是在黄河故道沦陷的第二年来到庄上的。
那一天太阳压树梢时,一个外乡人挑着两只破筐进了没有圩寨的庄子。他放下扁担,蹲下身子,靠着庄里大水坑边枝叶繁茂的老柳树抽袋烟喘息了一会儿后,老柳树下便响起了阵阵悦耳的鸣叫声。好听的声音招引来一群孩子,围住了这个蓬头垢面、一身破衣烂衫的外乡人。
外乡人一只筐里的破烂衣卷上坐着一个三岁上下的孩子,黑黑的小眼睛怯怯地看着周围,瘦瘦的小脸手脚由于满是泥灰,活像一只小泥猴子。另一只筐里用烂木头、破木板搭成了上下三层,每一层都放满了泥捏的娃娃、狗头、桃子和大肚子弥勒。
说实话,这些泥捏的作品工艺是粗劣的,狗头不像狗头,娃娃不像娃娃。这些东西用泥捏成风干后用白石灰水打底,再用粉红颜料勾出眉眼、嘴唇和腮帮。丑是丑,但在兔子不拉屎的黄河滩上,那简直就是少见的稀罕物了,尤其吸引半大不大的孩子。不大工夫,外乡人连同两个破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外乡人手里拿着一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嫩柳枝皮编的“卍”字形的扁片片,一角含在嘴里,吹出一阵阵似轻风似鸟语的声音,引得不少收了工的大人也跑来了——黄河滩上的庄户人平时很少有啥娱乐生活,遇上要饭的敲着渔鼓、呱嗒板挨门挨户要口吃的,腚后边也会跟一大群孩子;碰上庄上富裕点的人家办红白喜事,雇三两个吹鼓手,锣、鼓、笙、唢呐“叮当嘀嗒”地吹打一阵,那就当成大戏看了。其余的日月,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庄子整天死气沉沉的。这次来了个又会吹响又会捏泥玩意儿的外乡人,整个庄子都兴奋起来。
外乡人看到自己吹的响声招来了衣着灰灰黑黑的一大群人,又鼓着腮帮子吹了一阵之后,站起身来拱拱手,微笑着谦卑地说:“在下刘山,卯金刀刘,山东山西之山。河南归德府人氏,无家无室,身边只有这三岁的娃儿,凭着一点粗薄的手艺遛串四乡。今天来到贵庄宝地,想沾沾老少爷们的光,求口汤饭饱饱肚子。俺也不白拿大家的,给点剩馍、生红芋啥的,俺就给恁家娃娃拿个小玩意儿。小玩意儿不算啥好东西,俺还是感恩大家。”
黄河故道人家就算是最早的老户也都是从外地迁来在黄河滩落脚的,贫苦的生活没有磨煞人们淳朴的本性,就是平时来个要饭的,他们也会盛半碗糊涂,拿块黑馍。再说“无君子不养艺人”。在他们看来,归德府的刘山能捏泥玩意儿能吹响,也算是个手艺人。再加上刘山说话谦恭,三岁没娘孩子的可怜,有人说话了:“啥感恩不感恩的,谁也不能背口锅出门!俺这儿也是穷不啦唧的,也没有啥好东西,土里刨的也就是填填肚子。拿口吃的能换你的手艺对俺这儿来说也是件好事儿,这里的孩子也都没见过啥世面,没见过啥新鲜玩意儿。”回头对拧着头往前挤的孩子们说:“都回家去拿点吃的来,不管生的、熟的,给自己换件小玩意儿。”
孩子们呼朋引伴呼啸着一哄而散,转眼间又卷地风一般跑了回来,一个个气喘吁吁的。破筐里很快积了一堆黑乎乎的大块小块的红芋干子面窝窝头和大块小块的生红芋——外乡人刘山筐里的泥玩意儿被一换而空,刘山三岁的儿子两手抱着半个黑窝窝头啃。刘山两手直搓,再三拱手向围了一圈的老少爷们表示感谢。刘山看到盛泥玩意儿的筐里空空如也,看到孩子抱着凉窝窝头狼吞虎咽,眼眶有些发热,拱拱手对大伙儿说:“俺刘山是个粗人,没有啥能耐,给老少爷们添麻烦了。老少爷们的大恩大德,俺刘山没齿难忘。现在玩意儿没有了,明儿个俺再捏。俺再吹几段小曲儿给大家解解闷吧。”说完,刘山拿起那个扁片片,丁字步站好,眯着眼吹了起来。
庄上人见识不多,偶尔来个唱大鼓说书的,也能引得全庄的男女老少围坐成一团,听懂听不懂是另回事儿,图的就是个热闹景儿。只见刘山脑袋轻摇,脚板有节奏的轻轻敲地,柳笛声婉婉转转、缥缥缈缈向四周扩散……后来刘山说,那天傍黑他吹的是《小放牛》《孟姜哭长城》,还有《五更调》啥的。刘山一口气直吹到掌灯时分,使这个平时死气沉沉的小庄子着实热闹了一番。当天黑来,便有热心肠的人送来热馍、热饭,有的人家还送来咸菜、辣椒、盐豆。庄上更有叫大林的热心人喊了两个人,帮忙把大坑北沿坐北朝南的一座废弃的地屋子清理出来,让刘山爷儿俩住进去。
刘山带着孩子居无定所四处游走,风里雨里的,虽有个手艺,也时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今儿个他感到这个庄上人的仁义,有些舍不得这个落脚的地屋子。刘山不提走,满庄子的人也乐得身边有个捏泥玩意儿、吹响的解闷人。刘山就在地屋子里住了下来。
落了脚的刘山心情好了起来,头脸衣服拾掇得干干净净,瘦小的儿子也被收拾得头光脚滑的。三十五六岁的刘山身板结实有力,也是个勤快人,每天一大早就挑着挑子串乡卖泥玩意儿、吹柳笛换口饭吃,晌午饭后就坐在地屋子里用泥捏小物件,坑沿上常常摆着成群结队的泥玩意儿。穷帮穷,富帮富,官面儿帮财主。碰上阴雨天,赶上刘山遛乡回不来,就有人帮他把泥娃、泥猴、泥狗往地屋子里拾。俩好搿一好。庄里人仁义,刘山也讲究。自从落下脚后,庄上不管穷的富的,任何人家的孩子到大坑边玩,他总要拣一两件小玩意给他们拿回家去玩。
黄河故道称小孩子为“土喽孩”,因为小孩子玩土玩沙和尿泥是他们的天性。在刘山住的地屋子旁边到处都是庄上的孩子老鼠掏洞一样挖的坑,那是为取一种泥,胶泥。胶泥呈赭红色,是黄河没改道前千万年来不知哪一次形成的积土层,这种泥黏性好,可塑性强。孩子们常常无师自通地蘸上水在石磙上在磨盘上把胶泥摔打得有韧劲儿后,捏猪马牛羊,鸡鸭兔狗,捏瓶瓶罐罐,放在自家窗台上晒成土白色,坚硬无比。邻庄的鸟王老五常把胶泥搓成楝豆子大小的泥蛋儿,晒干后当弹弓子儿,打到头上就起一个冒血丝儿的青疙瘩。地屋子里住了会捏泥人的刘山,孩子们高兴毁了,一方面跟刘师傅学艺,一方面把自己捏的东西让刘师傅品评。刘山也就把孩子们拿过来的东西涂抹上色,把孩子们喜得个个合不拢嘴。孩子们喜欢来玩,刘山也喜欢孩子们来玩。儿子经年累月跟着自己过着不稳窝的日子,缺少玩伴,孩子们一来,儿子的两只小眼儿放着光,不知不觉地同他们融在了一起。有时挑着担子要去遛乡,儿子也不愿跟自己去,要和小玩伴们一起玩,刘山也丢得开手。
慢慢地,刘山捏制泥玩意儿和卖泥玩意儿的时间缩短了。因为他知道,这个手艺不养老不养小,只能混个温饱。一个五尺高的男人就算不想想自己的以后,也要想想孩子吧。他把节余下来的时间放到了帮庄里人家干活上去了。谁家捯粪、拉土、打夯、脱坯、铡草、耪地、麦收抢场打垛、拉耩子扛粪耧、修房子整理屋……他总是主动上门,不惜力气,不停脚步,除了吃人家一碗饭外,绝不收分文。谁都喜欢实在人。不知不觉间大家都把他当成了庄上的一分子,好像刘山在这儿已住了多少年似的。
刘山不但能干粗活,而且他心灵手巧,细巧活也让庄上的能工巧匠直竖大拇指。有的人家盖屋要放线摆践脚(践脚:盖屋时用砖或石垒砌的基础。),刘山四处转转,木匠吊线般眼睛一瞄,大大小小的石块便摆得周周正正的。盖屋多用土加水放入麦穰作筋和泥,光脚踩得软硬适中后,再用三股叉一茬一茬地往上挑。每茬不到三尺,晒干后再加一茬,一般的屋要挑三茬,两个屋山头另算。甩叉人站在踩踏得平平整整和好的泥上,把三股叉立起来“嚓”地往下一砍,再把叉平着三个尖儿插在泥里,脚后跟一蹬,十余斤重的一块湿泥便从整体分离出来,甩叉人腰一挺,双膀一叫力,“嗨!”的一声,有角有棱的一坨泥便“嗖”地飞向接叉人。站在一茬或两茬墙上的接叉人平端三股叉在泥坨挨上叉的一刹那轻轻往下一卸力,端起来后反转叉子“啪”的一声把泥拍在合适的地方。甩叉、接叉都是技术活,墙挑得越高,要求越高,到挑两个屋山头时,那才显得真本事。刘山甩叉、接叉都拿得住人,甩叉总能把泥甩到接叉人最舒服的位置,接叉时只要甩叉人能把泥甩到他能够得着的地方,他总能平稳接住,且把墙挑得平滑如镜。苫屋时又能把摋(摋:音sà,把凌乱的东西用两手反复梳理齐整。)好的麦穰一掐一掐地首尾压实,滴水不漏。庄上人都说刘山是个能人。
刘山除了儿子便没有啥牵挂,每到黑来或阴雨天,他总是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去吹柳笛,吹半宿都不歇。热心肠的人就劝他:“刘山兄弟,白天忙活了一天,黑来早歇会吧!”刘山憨憨一笑:“没事儿,力气又不是钱能攒出来。咱白天背一天太阳力气出去了,黑来再背一夜褥子力气就回来了。”说得众人“哈哈”一笑。不知啥时候,刘山遛乡时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把旧弦子,不几天工夫便鼓捣地能发出“宫、商、角、徵、羽”来,黑来吱吱扭扭自拉自唱,唱《梁山伯下山》、唱《雷公子投亲》,还有丢三落四的《包公案》。一唱就唱到鸡叫头遍,大伙还是不散。夜深了,有时还会有人端来热糊涂……因刘山的到来人们似乎精神多了。
刘山会吹柳笛,会拉弦子,还会吹笛子,当然还是自制。黄河故道多芦苇,但粗的不过小拇指头粗细。刘山看到庄头一户人家的门口种了一片比大拇指还粗的桐苇,便上前讨要一根。桐苇的主人知道刘山有求必有用,对他说:“你看看你,砍就是的!哪根有用砍哪根!”刘山把桐苇带回地屋子,比比画画钻了几个眼,竟做成了笛子,又用苇管里的苇膜贴在笛眼上,双手横握,手指点动,笛子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或清亮,或低沉。刘山还能用笛子模仿各种声音,把身边围坐的人带入或鸟语花香,或故道里苇叶婆娑、流水淙淙的意境之中。
故道里的大人小孩大都会借助树叶、苇叶吹出一些粗的细的声响,但像刘山这样的都是头一回见。孩子们喜欢在春天柳树刚刚发芽的时候擗一些枝条,把枝条拧动,抽出里面白白的木质细条,留下一层皮,截成指头长短,一头去掉韭菜叶宽的外层,留下嫩绿的内皮,喇叭做成了。筷子粗细的声音很尖、很细;指头粗细的声音很沉、很闷,孩子们称其为“老憨腔”。孩子们见了刘山的柳笛,明显比自己弄得好多了,就爬上庄头河边的大柳树,擗一些嫩条交给刘山。刘山扒下一层层一指宽的皮,折叠起来,四片往一起一插,便成了一个个“卍”字形的柳笛,四端角塞上厚薄不一的柳叶后刘山就把它们交给孩子们。得了宝贝的孩子割草放羊、上坡下滩把柳笛“呜里哇啦”不成调地乱吹一气。他们看到刘山拉弦子、吹笛子,又动了心思。可弦子需要材料,弄不成;桐苇的主人不让他们糟蹋桐苇,也弄不成。他们便到故道里用镰削来指头粗的苇子,结果弄成的笛子不是吹不出声,就是吹出的声响像“噗噗”的放屁声,这时他们才决定放弃。
刘山不能说是“吹拉弹唱”都会,会的却是“吹拉捏唱”。“吹拉捏唱”的刘山给小庄子里的大人小孩带来前所未有的快乐。孩子们把玩着刘山捏的泥玩意儿,吹着刘山给编的扁片片柳笛,快乐无比。大人有时也学着刘山丝弦调和唱过的唱词儿在田间地头在房前屋后可着嗓子喊几声。别看这都是土得掉渣的玩意儿,出出进进的庄稼人脸膛上竟是没了愁和苦。心情轻松了,生活也就轻松了。不知从啥时候起,庄上人家娶媳嫁女,也都特地请刘山带上丝弦、笛子前去帮个人场。那情形,比请上三两个吹鼓手还热闹。刘山见大家如此看得起自己,碰到谁家有喜事,也掏出自己的积蓄恭恭敬敬地请账房先生记上一份随大溜的礼金。
平静的日子翻着跟头往前过。刘山当长工、打短工,锄二八、扛大活。过了年把,刘山又在黄河滩拔茅草烧草根开了一片荒地,腰包渐渐鼓起一些。虽然大坑北沿的地屋子门对水面,坐北朝南,冬暖夏凉,但毕竟不是过日子的来范。在地屋子里就是住到老白毛,也不算真正在这个庄子里落了户。刘山在庄上落脚的第三年,托大先生说合,找了片地,盖了两间同梁起架用麦穰苫的草屋,梁上贴着大先生用红纸黑墨写的“青龙盘玉柱,白虎架金梁”的喜联。刘山又托木匠打了张五道牚(牚:音chèng,桌、椅、床等家具中间的横木。)子床,草屋西屋山头搭了间坡子当锅屋,又夹了圈篱笆墙。刘山请大先生及热心的东邻西舍喝了杯酒、吃了顿饭,算是在庄上真正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