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麻保长(1) 同黄河故道两岸的庄子都有名字一样,每个庄子的地块也都有名字。比如东碱岗子、大套窝、大河头、刀把地……这些地名往往稍晚于庄子的名字,因为它们的名字是落户后的庄户人给起的,始称于何时?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董寨西南角麻井地的得名,董寨人都知道是在啥时候。既然称麻井地,必然少不了一眼井,而且这眼井还与麻保长有关。
麻保长叫董玉岭,身高个大,腰围粗胖,四方大脸,白净面皮因小时出天花而落下了一脸榆钱麻子。
董玉岭上边有两个姐姐,从小时候在黄河滩放羊起他就被玩伴们称为“三麻子”。董玉岭年龄长,身子骨也长,“三麻子”这个外号一直如同一张皮贴在他身上。当了保长后,里外上下都称其为“三麻子保长”。叫着叫着不顺嘴,似乎有人统一定了调,就又统称其“麻保长”。
麻保长的家资在黄河故道算是殷实的,六口人,近四十亩地,独养一犋牛驴,屋是屋、院是院,出出进进一副小绅士派头,过的基本上是里里外外不求人的日子。麻保长老爹,是董寨这一带庄子的集主,算是个人物头。虽不敢说是跺跺脚八方乱颤,那也是十里八村出了啥事,只要他一到场说说劝劝,实在不行就瞪着眼珠子吼两嗓子,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三麻子在徐州城内读中学刚刚两年,他爹就咬着烟管对他说:“小岭,那学别上算了,上到啥时候是个头?再说,上完学又能咋着?咱家又没有官场人物,没有权势人物的托一把拉一把,到头来不还得回家?在哪个地方生茬子都不好蹅!不如这就回来,跟我出去长长见识。经了几场事儿,你就知道锅是铁的了。”
三麻子本来就心比天高,又在徐州府待了两年,读了几本书,听到爹这样劝他,就摇了摇三七开的小分头说:“达达,你走的路我不一定走。你想想,你走的啥路我都知道,我要是这就知道了我这一辈子能干啥,那活着还有啥意思?”
“咋的?我走的路不正还是咋的?你井里的蛤蟆见过多大的天?烧的你!”他爹有些生气,弯腰跷起脚在鞋底上搕烟袋锅里的烟灰。家里三个孩子就这小子敢给他戗茬。
“我不是说你不正。”三麻子说,“人家都说头发长,见识短。你的头发不长,见识也短。你看看,这几十年你转来转去不就是在咱这十里八村吗?充其量也就算是个草头王、坐地虎。你离开这方圆十几里试试?别说县城了,就是镇上知道你的人有几个?我做的事得超过你,我得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光黄鼠狼子将老鼠那不行。”
三麻子前面两句话文绉绉的,像是个中学生说的话,后面又加的那句“黄鼠狼子将老鼠”把他爹惹毛了。他爹大眼珠子一瞪,连鬓胡子竖了起来,“谁是黄鼠狼子?谁是老鼠?你个小东西起来的!你得这,你得那,你得个屁!还胜于蓝,凭啥胜?”他爹嗓门大了起来,唾沫星子四溅,“人不大,眼眶子不小,狂言辣语的你说话不嫌牙茬子刮地?毛没褪净还想腾云驾雾?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不是腾云,也不是驾雾,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三麻子从小就不怕他爹,现在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学生了,就更不怕了,“你没看到咱后庄的刘家门楼,县长、团长哪个不隔三岔五地上门?为啥?还不是因为刘家有个出过洋的洋学堂博士?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我就比他刘家那个博士孩子差?以后咱也得出洋弄个博士。到那时,踏破咱家门槛的哪个不是人五人六的?都得是坐大轿、戴礼帽、拿文明棍的人,都得是骑大马、挎洋刀、腚后面跟一群挎着盒子炮的人……”
三麻子爹被儿子说得一愣一愣的,迷迷糊糊好像看到了自己身着长袍马褂,揪着崭新瓜皮帽的帽疙瘩站在高大门楼前拱着手迎来送往……
“行,儿子,就凭你这个想法,就比恁达达强!”老爹小蒲扇般的大巴掌朝儿子头上一拍,不管儿子被他拍得一龇牙,自己咧开大嘴笑了,“小岭,达达服你,你比恁达达强!那就好好读你的书吧,你念到哪儿达达供你到哪儿,管它东洋西洋,咱也出去开开洋荤。咱家的三四十亩坷垃头子、一犋牲口全压在你身上了!”
三麻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光没能去成东洋西洋,就连徐州府的中学也没法读到毕业。因为东洋的小鬼子来了。
徐州城里城外被鬼子折腾得乌烟瘴气,黄河故道也被鬼子弄得狼烟四起。三麻子仰天长叹:“偌大的中华大地上,竟已安放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再读书,就连中国都要读光了!”铺盖卷儿一卷回家了。年少气盛的他拉开架子要去参加抗日游击队,可爹娘死死缠住了他的腿。这还不算,人物头还动用自己的人脉给三麻子快速成了家,让媳妇来拴住他的心。心高气傲的三麻子只好待在家里跟在爹的腚后头撸牛尾巴了,没事时就躺在床上枕着手看着梁头数着椽子想心事。
三麻子家的地大都在离庄子二里之外的黄河滩,干活累了,他就往北走几步,把牛笼头解下来,驴夹板子松一下,让它们去吃草、喝水,自己则靠着一棵大柳树喘口气。
故黄河从西北丰县一路过来,在赵台子西南不远处弯了一个不大的弧度朝东而去。因弧度不大,且故道里又没有什么明显的参照物,不常到这里的人常常迷路,都说当年穆桂英曾在这里巧摆迷魂阵大破韩昌韩彦寿的辽兵。就是土生生长的故道两岸人站在这一段故道里抬头看太阳也是别别扭扭,东西南北看着斜南掉胯的。赵台子的人对故道对岸的村庄称河西、河南都没有人提出异议。赵台子以西、以南的故道东北岸、北岸有一条明显河堤的样子,人们习惯称其为“大河头”。而西南岸、南岸并没有明显的堤坝束水,夏汛时节雨水一大,西北上游的丰县梁寨渊子一放水,故道里的水便往上漫,有时候水头能上到黄河古堤南高陡的不远处——这时候的黄河古堤依然起着千百年来黄河大堤的作用。风大时,卷起的无根沙土会让南岸的村庄田地黄腾腾地布上巨大的幔帐。风停了,水退了,故道里依然水草丰茂,指头粗的芦苇密密匝匝,各种各样的水鸟儿在苇棵子里吱喳婉转,大大小小的鱼儿贴着芦苇根打着水花。
树梢动了,起风了,大片大片的芦苇随着风波浪般起起伏伏。天地辽阔!三麻子在上学时也算是进过府上过县的人,但似乎只有站在黄河故道里才会感到“天地辽阔”这四个字的雄浑。天上云卷云舒,快若奔马。三麻子后脑勺枕着两只手掌躺在地上,嘴里咬着谷毛缨子的梗儿,谷毛缨子摇来晃去像一条小狗尾巴甩来甩去。故道土地虽然贫瘠,但两岸的人还是靠双手生活了一辈又一辈。可日本鬼子来了,人们的脸上失去了平静的笑容,黄河滩出现了一片片的荒地。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有时候,三麻子会悲愤地大声吟唱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让自己潸然泪下。
三麻子的情绪有些低落,恨自己没有用,恨自己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纵马定乾坤。
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三麻子知道,从这片黄河故道往南走,下了高陡不远就是陇海铁路。杨楼火车站被鬼子占领后,盖了炮楼,炮楼里的鬼子带着一大帮伪军时不时到故道里烧杀抢掠。黄河故道里则活动着一支国民党的游击队和一支共产党的黄河抗日游击大队,这两支队伍一度联合抗日,一度也有小的摩擦。乱是乱,但大目标大方向还是一致的。三麻子到今天也没弄明白,当初从学校回家脑子一热时想参加的是哪一支队伍。当然,在他心里,无论是哪支队伍,只要是打鬼子的队伍就行。只是两个姐姐都出嫁了,自己也没有把爹娘扔下不管一走了之的铁石心肠。
“三哥。”不知啥时候,放羊的秃子蹲到了三麻子身边。秃子十五六岁,小时候因头上长疮,被爹娘用土法子治好后,耳朵后面留下了两块铜钱大小的斑秃,虽不明显,也被人称为秃子。三麻子很喜欢他,因为他不像庄里别的孩子“麻子叔”“麻子哥”的乱喊,秃子总是很规矩地喊他三哥。“三哥,你知道吗?昨儿个保长在咱庄干的那叫啥事!”
三麻子知道,昨儿个杨楼的鬼子和伪军到庄上征粮食时,本来已够了数,可保长为讨好鬼子,点头哈腰地笑着对他们说:“俺这个庄的人日子过得都还行,对皇军那是大大的忠心。”鬼子一听,咧嘴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叽里咕噜几句,结果又被加征了一太平车。一个庄的人都气得直跳脚骂娘。
见三麻子不说话,秃子伸着细脖子将下巴颏支在膝盖上,两只手玩着短鞭杆儿,也不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啃青草的几只羊。
董寨的保长也姓董,单眉细眼的,不笑不说话,只是腰有些弯,蚂虾似的。他是外地逃荒要饭来到董寨的。到了董寨后,董家人看他可怜,人又比较伶俐,手脚还算勤快,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董字来,便收留了他。论堂号、论班辈,他和董寨的董家都不是一家,但这人比较乖巧,嘴又甜,淳朴的董寨人慢慢接纳了他。
鬼子来到故道后,与三麻子他爹交好的性子耿直的老保长董瑞宾因不愿伺候这帮漂洋过海到这儿来的爷,便撂了挑子。庄里庄外遇事总得有人支应,老保长不愿干,庄上的正经人也没人接招,逃饭户便被推了出来。一开始这人还算讲究,对里里外外的事还能说得过去。慢慢地,不知咋和驻杨楼的伪军队长勾搭上了,两个人换了金兰贴,拜了盟兄弟,走起路来蚂虾腰也似乎挺直了些。虽然背地里偶尔也帮一下抗日队伍勉勉人意儿,但总的来说还是和伪军、鬼子走得近。董寨人看到这小子胳膊肘总是煮熟的猪腿往外拐时,才知道狗皮贴不到羊身上,个个烦得腌心,骂他有奶便是娘。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就想换掉他,换一个董寨人知根知底能信得过的人,于是暗地里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
乡有乡长、庄有保长,保长下面有甲长。所谓的保长、甲长虽然在庄上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在社会动荡的年代一般正派人还是不愿参与。大部分保长、甲长都落到了平常就喜欢出头露面、喜欢吃巧食的人头上。有一定能力、一定威望的庄户人还是通过传统方式处理身边的事儿,如三麻子他爹。同时,在族权还在乡村据有主导地位的年代,户族的力量还是不可小觑的。大的家族要想动一下所谓的“人事”,也不算是一件太难的事儿。
董寨是一个董姓聚居村,三百多户人的庄子,有二百七八十户姓董。几房的主事人暗暗沟通,商讨保长人选。年龄、学识、为人处事……经过层层过筛子后,大家一致同意想让三麻子出来当保长,老保长董瑞宾也说这孩子行。人物头一听,眉头皱了起来:“让小岭当保长,倒也不屈了他读了几年的书,就怕这孩子眼高鼻子凹,不愿干这个不入品的官儿。”说是这样说,族人还是让他给三麻子好好说说。
不入品的官儿也是个官儿,毕竟是棵蜀黍高棵草。
三麻子他爹虽然拿不准儿子会不会干,还是把大家的意愿全盘端给了儿子。正坐在院子里搓苘绳整理牛梭斗的儿子放下手里的活儿,听完后眨了眨眼,说:“达达,保长我可以干,啥官大官小的?刘邦当年不也就是个泗水亭长嘛?也就是现今的乡长、保长。不过,你得给各房长幼说清楚,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干。要不然,还是让别人来干吧!”
人物头拉个矮板凳坐在儿子跟前,边用烟袋锅往烟荷包里挖烟末边说:“有啥条件你说出来听听。”
“第一,咱得有言在先,办这事儿咱要先小人后君子。这是各房公议要我出来办公事的,不是我挤破头想当这个保长的。你也知道,当了保长少不了要帮鬼子、二狗子办点儿事儿,老少爷们不能明里暗里骂我是汉奸。第二,我当了保长就得我说了算,各房长幼的事儿、村里庄外的事儿、上头下边的事儿都得听我的。谁要是胆敢坏了庄上、族里的事儿,祠堂里动家法我不寒脸,到时候可别说我六亲不认翻脸不认人。第三,只要我是走得正坐得端干的不是屙血葬良心的事儿,我在外面就算是把天捅个窟窿,老少爷们不能蹿稀当孬种,把我绑去换脏钱!”三麻子一板一眼地说,很认真。
“嘢呵?长能耐了?一个庄的老少爷们看得起你想让你当保长,”人物头把烟锅朝鞋底搕几下,瞪起眼,“你还上劲了?当年诸葛孔明出卧龙岗也没有你这个阵势。你以为是让你黄袍加身当皇上?那是保长,鸡腚尖子大小的一个芝麻粒子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