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名唤琥珀。”琥珀不再是方才那副狡黠机灵的样子,似乎充满了恐惧和愁绪。
原来,她本是疏勒人,因战乱流落中原。本意要投奔在长明京西市做杂戏的叔父,不想,在街上便被人打晕。再醒来便发现被和许多同她一样的胡姬关在一起,听人说那里叫“同月楼”。每日都有人教她们学些伺候人的东西,有时侍文弄墨,有时是胡舞,更有时是房中术。琥珀便是再傻也知道她们恐怕是养着要被送给哪些大人物当见不得人的禁脔,她是个正经姑娘,来长明京也行做正经营生,不想为人奴婢。但是他们太狠了,一点不听话便会拳打脚踢,一顿顿毒打下来,再硬的骨头也能给磨软了。他们还会往吃食里下一种叫“美人醉”的药,人吃了之后会慢慢地失去神智,变得极为听话,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只会乖乖点头。许是琥珀来得最晚,美人醉还未完全起效,许是他们太心急,来不及等药效便要献美,总之她幸运地没有完全失去神智就出来了。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异常,她每天装得同其他人一样,终于在韩家的宴会上遇到了机会,她遇到了装成男子的程智仪。她是跟着韩家的客人来的,一定是有身份的人,还刻意男装,必有其他目的。不管程智仪的目的如何,应当不会放过自己身上的这个秘密。琥珀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决心赌一把,于是刻意在二人擦肩时解下自己手上的手链,祈祷这个姑娘聪明点,能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美人醉’的药渣。”琥珀掏出一小块青灰色帕子,打开便是黑乎乎的中药渣。
程智仪微微皱眉,有些犹疑地扫了琥珀一眼,垂眼要凑近去看她手上的药。琥珀忙伸手拦她:“小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琥珀想了想,将手上的药渣重新包好,郑重递给程智仪。
“单凭我一面之词,姑娘必然不会轻信。若是可以,这个药渣您尽可以拿去找郎中验验,绝对有问题。”
程智仪接过,手不经意碰到了这胡女的手腕。才发现,她竟然一直微微颤抖,腕骨突出得吓人。
直觉般地,她心中的疑影去了大半。她想起后世韩家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虽然朝中一度无人身居要职,但依然稳居四大世家之列,靠的自然不完全是投机,韩家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手上掌握着很多人的丑事把柄。
在永熙朝,宴会上互赠歌姬舞姬,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风流快事。
原来韩家安插眼线,竟是拿这些青春鲜妍的女子去填。
同月楼,不,那其实应该是通月楼。琥珀是西域人,不熟悉中原话弄错了。
通月楼名满长明京,前朝韩氏女一舞动天子的佳话便发生在此,背后之人就是韩家。
韩家是前朝外戚,曾经贵极一时,但在本朝因由这层关系,反而受到皇家的防备。韩家一心想要回到曾经的地位,是以在国本大统之议上向来很积极,想要靠着从龙之功,重新站在天下望族之巅。
可惜大承四代君主均为太子继承,韩家并没有什么发挥空间。他们只好一直等待,终于,等来的了机会,泰元帝偏宠幼子步王,意图换储。
韩家迫不及待站队,也是立场最明确的一个,几乎就是把注全压在了步王身上。
为了步王,韩家尽心尽力。韩家二娘嫁给比自己大二十岁的步王作侧室,将韩家直接作为步王的助力,这是明面上的;而步王通过韩家的手在朝中各位官员的家中安插眼线,这是暗地里的。
可他们太心急了。
先帝没什么大错,这种情况下,若是强行易储,必然动摇国本。在大臣和皇后的劝谏下,泰元帝最终还是歇了心思。但就像拉满了弓,箭在弦上时却叫人卸力,手臂上隐隐的酸痛提醒着那支本应射向靶心的箭。步王不甘心,韩家也不甘心。
在先帝践祚后,韩家处境更显得尤为尴尬。他们表面上安分,同步王划清界限,实际上暗通款曲。先帝身子不大好,子嗣不丰,但到底还是有个继承人永熙帝。
永熙帝随了他的父亲,身子甚至更为孱弱,从年少起便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而他的叔父步王,却身体强健,难免又多生了心思。
那里的胡姬大多同琥珀一样,没有家人没有身份,喂了药便是称手的工具,若是不听话或者失去了利用价值,那……
程智仪忍不住打了寒颤,这世道女子本就生计艰难,竟被这样如畜生一般对待。他们为了自己所谓的大业和家族荣耀,难道就能理所当然地将其他人视作草芥吗。
“别怕,我一定救你。”程智仪心下忖度,不知道宋广是不是假把式,先让他将琥珀带出去为上。
“不。”琥珀道:“我不能先走,他们若是发现少人,定会起疑心,其他人会死的。”她看向院中那间不起眼的小屋子,仿佛是什么吃人魔窟。
琥珀身形一晃,忽然软倒下去,程智仪一惊连忙伸手拉住,扶住她的头让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琥珀额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心跳得极快,程智仪用手在她颈侧试了试:
“不,你不能回去。我替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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