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3) 诸葛老太很快又找到了新舞伴,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宁波人。晚上,她和新舞伴在广场上翩翩起舞,音乐声响彻周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看那么多老人相拥起舞。虽然大多动作不怎么好看,腰太粗,手太硬,节拍也不对。但他们那么虔诚的神情,让我相信,他们是真的非常非常地投入。正如诸葛老太所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最漂亮的,无论是男人女人,无论高矮胖瘦,无论职业贵贱,此刻都化作了舞池里的一个鲜亮的生命。我过去曾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未停下来注意过他们。这里真的是个很奇妙的所在。
在喝光了一整瓶智利的赤霞珠后,我来到诸葛老太家的天台,又一次躺在藤椅上,欣赏头顶的星空。
那样的华丽,却不让人望而生畏。美丽的东西不见得一定是冰冷的。亲切、可爱的星空。星星像顽皮的孩子,不时朝我眨着眼睛。天空竟是流动着的,像块黑色的绸锻,看得出细细密密的纹理。我怔怔看着,像是痴了。
诸葛老太说要和我跳舞。一老一少,在顶楼的天台,自己给自己打拍子,连着跳了好几支舞,一支接着一支。我的脚不断踩在她的鞋子上,“对不起”说了又说,笑容却是越来越盛。在这样的夜晚,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充盈着,几乎要满溢出来。是以前从未尝试过的。
诸葛老太说:“看,星星在跳舞。”
我抬头望去——可不是,星星真的在动,不光动,而且是有着某种韵律的,向前,向后,再向前,再向后,转个圈——真的是在跳舞呢。我眯起眼,手搭凉棚,想把它看得更清楚些。
“看星星呀,又不是看太阳。”诸葛老太笑我。
这一晚,我睡在诸葛老太家。对着老公只说是跟几个同学到杭州去玩。老公的声音在电话里疑疑惑惑,我说声“再见”,很爽气地挂了电话。
诸葛老太给我看她以前的照片。她与他丈夫的。还有她儿子三岁时的模样。她丈夫生得很端正,五官干干净净,一看便是个知识分子。她儿子很胖,脸上的肉鼓出来,像《乌龙院》里的郝邵文,挺逗。
“你想他们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酒精让我有些神智不清。
诸葛老太没说话。半晌,说了句:“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又道,“怎么不再生一个呢?”
她笑笑:“就算再生,前面那个也回不来了。”
我觉得这话好像不对,可一时又想不出该怎么辩驳。睡意渐渐侵袭了我,我翻了个身,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晚我梦到自己不断在跳舞,似是身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周围影影绰绰,看不甚清。渐渐的,有光亮一点点露出来——头顶是满天繁星。我在星空下跳舞。
“妹妹,”梦里有人在跟我说话,是诸葛老太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你跳得很好,很漂亮。”
我一直笑。人来疯似的,跳个不停。
第二天临走时,诸葛老太把那个木头做的跳舞女人送给我。
“这叫‘星空下跳舞的女人’,是几年前我在香港买的。送给你——妹妹,我总觉得跟你很谈得来的。”她道。
我被派到广州出差半年。再回来时,诸葛老太似是搬家了。我去她家按门铃,没人应门。“85度c“里也见不到她喝奶茶了。问服务员小妹,回答是好久没来了。
我有些怅然若失,但很快便淡忘了。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毕竟是无亲无故的,纵然留下些印迹,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渐渐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久我怀孕了,九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孩。沿袭了我和老公的优点,长相很甜美。产假后,我就上班了,所幸以前的职位还留着,一切顺利。老公的事业也节节上升,当了信贷科主任。级别不高,但以他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
女儿满周岁时,我们搬了新家,原先那套房子卖了付首期,再贷了五十万。月供款有些压力,但还可以承受。因为是赶在那轮房价大涨前买的,所以感觉特别好,像捡到钞票一样开心。装修请我一个做设计师的朋友帮忙,很花了些心思,特别是灯光的运用,整个格调上去不少。陆续邀了双方的亲戚过来参观,都说不错。以我们的年纪,能自力更生在上海买房,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
女儿三岁的时候,我一直居住在市郊的奶奶去世了。葬在嘉定的松鹤公墓。落葬那天,一家人都去了。我抱着女儿,在墓前鞠了三个躬。奶奶从小把我带大的,小时候我总喜欢坐在她怀里摸她的双下巴。她的遗像比本人要胖些,笑咪咪的很富态。早逝的爷爷的照片与她并排放着。奶奶的名字原先是红笔写的,现在拿黑笔重新描了一遍。
老公兴致勃勃地观察附近的墓碑,见到有奇怪的名字诸如“阿三”、“小毛”之类,便会唤我一起看。母亲一旁拉我的衣襟,说你这个老公怎么长不大似的。我笑笑。
忽的,前排一块墓碑上,“诸葛蔚”三个字陡然映入我眼帘。我怔了怔,不由得走上前——果然是老太的照片。与丈夫、儿子葬在一起。一家三口。她丈夫姓苏,照片上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与诸葛老太的遗像放在一起,年轻许多。
我看到遗像旁的生卒日期——原来她两年前就去世了。
墓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孩,手捧鲜花。眉宇间有几分像诸葛老太。我迟疑了一下,上前跟她打招呼,自称是诸葛老太的街坊。她有些狐疑地朝我看。我向她提及诸葛老太爱喝奶茶,还有那个“星空下跳舞的女人”。她才信了。告诉我,她是诸葛老太的外甥女。
我问她,人是怎么走的?
她回答,肠癌——拖了七、八年了,还是摒不过。
我先是诧异,随即摇头叹息。想到与她相识的那些日子,不免有些酸楚。看老太的模样,谁能想到她其实是个病人呢。她是那么豁达。跳舞时美得像个仙女。她一遍遍地说着与我有缘,“跟你很谈得来的”,那样可爱的一个老太,此刻已安静地长眠于地下。
旁边,老公抱着女儿嘻嘻哈哈。他答应女儿待会儿去吃麦当劳,女儿兴奋得满脸红光。我想提醒他,待会儿家里说不定还有活动,想想还是算了,随他们去吧。
我又把目光转向墓碑,忽的有些感慨——若不是诸葛老太,也许此刻老公就没机会站在我身边了。更不会有女儿。老太说的没错,手放得松些,果然有些东西会捏得更紧。起初是强忍着,痛苦得很,可渐渐的,好像竟真的不是那么在乎了。老公向我提过,曾有个女客户向他表示过好感,“妖里妖气的,一看就讨厌——”我不晓得这个女客户是否就是当年饭店的那个。隔得久了,也没心思追究了。我把这理解为老公对我的坦白,便更加释然了。
我每周做一次瑜珈,每月做两次美容。相比前两年,反倒显得更年轻了。肚子上的赘肉平坦如少女,皮肤也水润白皙。阳光明媚的下午,会一个人去喝咖啡。星巴克、真锅,还有“85度c"。
偶尔也跳舞。有星星的夜晚,一个人在阳台上跳。那一瞬,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自己,是最值得珍惜的。
我走到墓碑后面,看见下面刻着一行小字:
“深爱着的这个男人,还有这个孩子。为了他们,我选择努力活在这世上。活得更加洒脱,更加美丽。”
回去的车上,女儿躺在老公的怀里,老公靠着我的肩——父女俩都睡着了。
我靠着车窗。阳光很好,让人昏昏欲睡。一会儿,我竟也睡着了。还做梦了——梦见一个女人在星空下翩翩起舞,面孔朦朦胧胧的看不甚清,身段很窈窕,一袭长裙。舞姿美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脚尖在地下转圈,一圈又一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