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诚只觉得如芒在背,但他知道,有些话,不得不说。
「诸位请想,」他苦涩地笑了笑,「这位新皇,登基不过两年。他做了什麽?先是雷霆手段,旬月之间便铲除了晋商八家,期间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可曾有过半点对朝局动荡的顾忌?
再看这次,苏州丶松江,说杀就杀,说抄就抄,所用之人皆是锦衣卫的缇骑与他自己的亲兵,何曾通过三法司,何曾走过吏部的条陈?」
「这……这说明了什麽?」
李明诚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的风听了去:「说明这位皇爷,他……他根本不按规矩来!他要的不是钱,是命!是要将我等这些在他眼中的寄生之虫,彻底碾死丶焚烧,不留一丝痕迹!」
「胡说!」汪宗海身旁一人怒斥道,「李明诚,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李明诚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汪宗海,眼中带着一丝哀求:
「汪公,殷鉴不远,就在夏后。我等虽富可敌国,但终究是商贾之身,与皇权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啊!依小弟愚见,不如…不如破财消灾。
我等联名上书,自请报效百万军饷,再将近些年的帐册…整理一番,献上去,以示我等绝无二心。兴许,还能求得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献出帐册?那岂不是将刀柄亲手递到人家手里!」
「姓李的,你是昏了头了!帐册一出,咱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干净?!」
「我看你是早就想降了!软骨头!」
汪宗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冷冷地看着李明诚:「李老弟,你是想让我等学那沈万三,将万贯家财献给朱元璋,然后换一个发配云南的下场吗?」
李明诚面色惨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知道,没人会听他的。
这些人,被安逸和权钱腐蚀得太久,早已失去了对真正危险的嗅觉。
李明诚心中一片绝望,袖中的手却悄悄握紧了一卷早已备好的,真正「乾净」的帐册和一份厚礼的清单。
他已经决定了,宴罢就遣心腹快马加鞭,绕开官道直奔苏州,去试着敲开皇帝的大门。
跪舔或许屈辱,但总比死了强。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始终默不作声的身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坐在末席的钱德。
钱家在八大家中资历最浅,实力也相对最弱。
钱德此人平日里极为低调,今日更是从头到尾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仿佛眼前的一切争论都与他无关。
他长相普通,身材中等,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唯有一双眼睛在酒意的熏蒸下,显得格外幽深。
「钱老弟,」汪宗海的目光转向他,「你一言不发,可是有什麽高见?」
钱德的远亲,是钱龙锡。
这层关系,让他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更懂得,什麽叫做天威难测。
他闻言,缓缓放下酒杯,醉眼迷离地环视众人,然后,竟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高见?不敢当。」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汪公是擎天玉柱,李公是识途老马,我钱某人不过一介酒囊饭袋,哪有什麽高见?」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给自己又满上一杯,举向众人,似是敬酒,又似自嘲。
「《庄子》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诸位,我等今日还能在此同饮,已是幸事。至于明日……明日酒醒,身在何方,谁又说得清呢?」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着汪宗海长揖一拜:「汪公,钱某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诸位,请尽兴。」
言罢,他竟真的转身,头也不回地朝船下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疯言疯语!」
「我看他是吓破了胆!」
汪宗海看着他踉跄离去的背影,双眼微眯,闪过一丝寒光,他不在乎钱德的去留,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动摇了军心。
李明诚的投降论,已让他不快;钱德这番看似醉话的「相忘于江湖」,更是让他感到被抛弃的孤立。
他心中清楚,这艘「不系舟」看似稳固,实则早已人心离散,各寻生路,他汪宗海,不过是众人推出来顶在最前面的那个靶子。
他必须再做些什麽,稳住这些人。
这些人,不仅是他的盟友,更是他万不得已之时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