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帮我打听点事。” 陈皮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东北,张家。 任何风吹草动,陈年旧闻,特别是最近有没有陌生面孔,尤其是年轻女人...在附近出没。明白?”
司机捧着手里的银元,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再抬头看看陈皮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恐惧瞬间被巨大的利益冲淡了不少。他脸上立刻重新堆起笑容,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十二分的谄媚和小心:“得嘞!老板您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在这一片熟门熟路,明儿……不,天一亮我就去给您打听!保管给您问得明明白白!”
他攥紧了银元,生怕陈皮反悔似的,点头哈腰,连走路的速度都比刚才快了一倍,很快消失在车站广场外的巷子口。
陈皮不再看他,仿佛那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拎起行李,径直走向车站出口旁一个支着破旧雨棚、冒着袅袅白汽的小面摊。
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正就着马灯的亮光揉面。凌晨的寒气里,这小小的面摊是唯一温暖的光源。
陈皮在油腻的小木桌前坐下,将行李放在脚边。
“老板,一碗阳春面。”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同时,两枚大洋“叮当”一声,被他随手放在了桌面上。
摊主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大洋,又看了一眼这个在凌晨独自出现、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年轻客人,没多问一个字,只是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好嘞,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面摊的灶火在凌晨的寒气里噼啪作响,锅里翻腾的滚水升起浓白的蒸汽,带着碱水面条特有的、朴素扎实的香气。陈皮坐在那张油渍斑斑的小木凳上,背脊习惯性地挺直,与周遭破败松弛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没有碰那两枚大洋,也没催促,只是沉默地看着摊主老头用一双长竹筷,在翻滚的汤锅里娴熟地搅动、捞起雪白的面条,盛进粗瓷大碗,再浇上一勺清澈却香气扑鼻的骨头汤,撒上几点翠绿的葱花。
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被端到面前。面条整齐,汤色清亮,热气氤氲。
陈皮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吃。他抬起眼,看向正在用抹布擦拭灶台的老摊主。老头动作缓慢,背微微佝偻,但眼神在昏黄的马灯光下,却有种经年累月看尽人来人往的浑浊与通透。
“老板在这车站边,摆了多少年摊子了?” 陈皮开口,声音不高,语气平淡,像是随口拉家常。
老摊主手上动作不停,哑着嗓子道:“记不清喽……打从这火车站还是个小棚子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了。见的人,比吃的面还多。”
“见过姓张的本地大户人家吗?” 陈皮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热气,状似无意地问,“听说,是挺老的一户。”
老摊主擦拭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陈皮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垂下,继续擦着本已很干净的灶台边沿。
“张家啊……” 他拖长了调子,像是在回忆,“咱这地界儿,姓张的多了去了。不过要说‘大户’,还是老辈子传下来的那种……倒是有一户。” 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讲古的神秘,“住在城边子外头,靠老林子那片。高墙大院,青砖黑瓦,气派是气派,可邪性得很。早几十年还挺风光,后来……听说人丁不旺,家里也不太平,渐渐就没啥声响了。这些年,更是门庭冷落,没啥人往来了。”
陈皮慢慢吃着面,面条煮得软硬适中,汤头清淡却入味。他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味,又像在消化老摊主的话。
“最近呢?” 他咽下口中食物,语气依旧平淡,“那么大的宅子,总不会一直空着。”
老摊主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他左右看了看,凌晨的车站广场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废纸打旋。他凑近了些,马灯的光将他脸上的皱纹照得愈发深邃。
“客官这么一问……” 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成了气音,“前阵子,倒是有过两桩怪事。”
陈皮放下筷子,抬眼看他,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头一桩,大概……个把月前吧?” 老摊主回忆着,“深更半夜,我那会儿正准备收摊,看见几个人影,从那边……” 他用下巴朝车站外某个方向努了努,“鬼鬼祟祟地摸过来,不是咱本地人打扮,身上带着股土腥气和……说不清的阴冷劲儿。他们在站外嘀咕了几句,就买了最便宜的车票,上了趟南下的慢车。方向……像是往关内去了。”
南下?陈皮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第二桩呢?” 他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
“第二桩更近点儿,就这十来天。” 老摊主声音更低了,带着点后怕似的,“有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这摊子刚支起来,就看见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从车站里头出来。那姑娘……长得挺俊,就是脸色白得吓人,衣服也单薄,看着像是病着,走路都有点打晃。她坐车,就顺着大路,往城西那边去了……那边再往外,可就是往老林子、往张家旧宅那个方向去的土路了。”
年轻姑娘!脸色苍白,抱病独行,方向是张家旧宅!
陈皮握着筷子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碗里的面汤似乎都凝滞了。所有的细节、时间、特征、方向.......都像散落的珠子,被这根无形的线瞬间串了起来!
老摊主似乎没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唉,那地方邪性,多少久没人敢轻易靠近了。一个病恹恹的姑娘家,孤身往那儿去……后来我也没再见过她,也不知道……”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陈皮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凌晨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和更深的寒意。他放下筷子,碗里的面还剩下一半。
他从怀里又摸出两块大洋,轻轻放在原先那两枚旁边。
“面钱,和……话钱。” 他声音有些发涩,但竭力维持着平稳。
老摊主看着那四枚银光闪闪的大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默默收下,低声道了句:“客官……慢走。”
陈皮站起身,拎起脚边的行李卷。他没再看那碗渐渐冷却的面,也没再看老摊主,目光投向车站外、城西那片尚未被晨光照亮的、黑暗隆咚的街道尽头。
方向明确了。
她果然在这里。而且,去了张家旧址。时间就在不久之前。
那个拉客的司机打听来的消息,恐怕也是指向同一个方向。
心里的那股火,烧得更加灼烈,却不再是无头苍蝇般的焦躁,而是淬炼成了冰冷而尖锐的指向性。之前月台上那惊鸿一瞥带来的不确定感,此刻被老摊主的话牢牢钉死。
俞晓鱼,你果然在东北。你果然去找张家了。
他不再犹豫,迈开步子,朝着城西的方向,大步走去。身影很快融入凌晨最深的黑暗里,只有脚步踏过冻土的声音,清晰而决绝。
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但对于陈皮来说,真正的寻找——或者说,追捕......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西行的列车上,天色应该已经大亮。俞晓鱼或许正靠在窗边,看着与东北截然不同的风景,浑然不知,一场源自千里之外的追寻风暴,已经锁定了她最初留下的踪迹,正以更快的速度,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