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寂静的小院,顷刻间刃光钩影,闷响不断。
雪山之上。
我和黑瞎子一路无言,只有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的声响。我浑身发冷,脚步越来越虚浮,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全凭一股意志强撑着跟在他身后。满目皆是刺眼的白,天地间仿佛只剩这令人绝望的苍茫。
就在我眼前发黑、即将软倒的瞬间,走在前面的黑瞎子忽然停住,转过头。
他抬手,指向风雪深处:
“看前面。”
我强打精神,顺着他所指望去。
一座古朴的寺庙,静默地伫立在雪山环抱之中。朱红的大门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宛如一道凝固的血痕,又像一处等待已久的彼岸。
终于……到了。
我们朝着那座寺庙走去。风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像细针般透过衣料往骨头缝里钻。朱红的大门近看更显斑驳,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门环是锈蚀的铜环,覆着一层薄雪。
黑瞎子率先上前,叩响了寺庙厚重的木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空旷的山门前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几乎是半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冰冷的石质透过衣料传来,勉强支撑着不住发软的身体。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只能模糊地看着他的背影。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门内才传来极轻微的响动。随后,那扇朱红大门被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隙,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探了出来。是位面容平和的中年僧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的我们,尤其在看到我几乎挂倒在石狮旁时,眼神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阿弥陀佛,”他单手立掌,声音平稳无波,“两位施主,请问有何事?”
黑瞎子侧过身,将视线让给我。我强打起精神,松开石狮子,摇晃着向前挪了两步,双手合十,尽力让声音听起来清晰些:“师傅,打扰了。我们想拜见贵寺主持,劳烦通传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看向僧人,一字一句道:“就说,‘藏海花下的白莲花’。”
那僧人闻言,神色并未有明显变化,只是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他又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将门缝拉大了一些。
“两位施主,请先进来吧。”他侧身让开通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最初的疏离。
我心头微微一松,再次合十:“多谢师傅。”
黑瞎子不动声色地靠近,手臂在我肘下稳稳一托,几乎是将我半架着,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身后,沉重的木门又被僧人轻轻合上,将雪山的凛冽风雪暂时关在了外面。
我看了他一眼;“谢谢”
黑瞎子还是不语,只是看着前面地僧人
僧人引着我们并未走向正殿或客堂,而是绕过正殿一侧狭窄的通道,走向寺庙深处。通道尽头是一处更僻静的小院,院中有一棵叶子落尽的古树,树下有一口盖着石板的老井。小院对面,是一间独立的、门扉低矮的禅房。
“两位施主请在此稍候。”僧人停在禅房前,转身对我们合十一礼,目光再次掠过我苍白汗湿的脸,“女施主面色不佳,可是有恙?寺中备有寻常草药。”
“多谢师傅关心,旧疾而已,不得事。”我勉强笑了笑。
僧人不再多问,推开禅房的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几,两个蒲团,一尊小小的佛像,一盏长明酥油灯幽幽燃着,散发着宁神的气味。“主持正在午课,稍后便至。请。”
他转身离去,脚步轻悄,很快消失在来时的通道里。
禅房内只剩我和黑瞎子。他反手将门虚掩,迅速扫视了一圈这斗室,又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寂静的小院。
“这地方,”他走回我身边,声音压得很低,“静得有点过分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着呼吸,点了点头。不仅仅是安静,而是一种被刻意维持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静谧。从进门到被引至这偏僻禅房,一切都有条不紊,仿佛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也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那个中年和尚,脚步稳得很,手上关节粗大,是个练家子。”黑瞎子补充了一句,在蒲团上坐下,从怀里摸出烟,看了一眼那尊小小的佛像和长明灯,又悻悻地把烟塞了回去。
我慢慢滑坐到另一个蒲团上,寒意从地面渗透上来。胸口气息一直不顺,那包“药”和长途跋涉的消耗,让这具身体快到了极限。但我不能在这里倒下。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酥油灯芯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门被推开。
紧接着,一位更年长的僧人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披略显陈旧的绛红色袈裟,身形清瘦,面容干枯,皱纹如同刀刻,尤其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却异常明亮平静,仿佛已看尽了红尘起落,古井无波。他手中缓缓拨动着一串深色的念珠,目光掠过黑瞎子,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落下来,让我无所遁形。
“远来的客人,”老僧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被岁月磨砺过的石头,“你提及的‘藏海花下的白莲花’,是何缘故?”
我挣开黑瞎子的搀扶,努力站直身体,再次双手合十,对着这位显然是主持的老僧,深深欠身。
“大师,”我的声音因为虚弱和寒冷而微微发颤,却尽力清晰,“我为一位母亲而来。她名白玛,为宿命所困,长眠于生死之间,藏海花护其灵识不灭,苦待亲子一面。”
老僧捻动念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眼中那古井般的平静泛起一丝极浅的涟漪,像是投入了一颗微小却沉重的石子。
“白玛……”他缓缓重复这个名字,语调带着某种悠远的回响,“你是如何得知?”
“我知晓她的过去,亦……窥见过可能的未来。”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我知她与爱子,仅有三日尘缘。我此番前来,是想恳请大师,助我……为她挣一个更长久的‘生’。”
老僧沉默了。他不再看我,而是抬眼望向院落上方那片被高墙切割出的狭小天空。雪云低垂,沉沉地压着远山的轮廓,仿佛也压在这方寸之地的寂静之上。他手中那串深色的念珠,在枯瘦的指间一颗一颗地滑动,缓慢而规律,像是丈量着某种无声的时间,也像是在权衡着深重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