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还是听清楚那个说漏嘴的称呼。
赛场上,张麒麟驾驭的黑马已经冲到了最前面,最后一个弯道,他与第二名几乎并驾齐驱,竞争到了白热化。人群的吼声几乎要掀翻草原。
我深吸了一口气,草原带着尘土和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远处的张麒麟正全力以赴,为了一个简单的比赛,或许,也为了让我能看到一点不同的、属于“活着”的鲜活景象。
“我知道他的过去……一片空白,充满痛苦。” 我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远处的喧嚣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带他来找他的母亲,不只是为了一个答案……是想让他能早点知道,‘爱’是什么模样。哪怕……那爱可能已经遥远,或者变了样子。” 这是我深藏心底、从未对张麒麟直言过的初衷。
黑瞎子静静地听着,墨镜后的表情莫测,只有微微抿紧的嘴角透露出一丝专注。
“至于你……” 我终于转过头,看向他。阳光照在他的墨镜上,反射出两点锐利的亮白,像藏着两把小刀。我清晰地吐出了那个称呼,“齐……小王爷。”
黑瞎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虽然幅度极小,但以我的距离和对他的了解,足以捕捉。那是一个几乎被他埋葬在岁月尘埃里的称呼。
我继续说着,声音放得更缓:“我知道你眼睛的问题会越来越严重,但未来……会有人能找到法子帮你,让你会堕入黑暗。我知道你会遇到一个人,一个能管住你、让你心甘情愿被‘扣零花钱’、让你觉得……人间还有点意思的人。” 我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甚至带上一丝对未来“好戏”的调侃,但效果有限,更多的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我还知道……你本质上,是个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人。”
黑瞎子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再是纯粹的玩世不恭,而是夹杂着一种被看透的奇异感,以及一丝冰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锐气。
“嘿嘿嘿……”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小鱼姑娘。知道这么多……”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柔和,“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灭口吗?毕竟,死人的嘴最牢靠。”
我迎着他那无形的、透过墨镜投射过来的冰冷审视,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也跟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一种奇异的、了然于心的感慨。
“哈哈哈……” 我笑着,甚至因为虚弱轻轻咳嗽了两声,“果然……你现在说的这句话……在好多好多年以后,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一字不差。” 我看着他,眼神清澈,“瞎子,别吓唬我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坦诚:“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至少……在我心里,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哪怕你自己可能都不信。”
我顿了顿,望着远处正被热情牧民围住、却已经开始向我们这边张望并走来的张麒麟,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由衷的、复杂的欣慰:“现在能遇见你,我其实……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因为我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你会成为小官……可以交托性命、并肩而战的至交好友。可以在……” 我的声音几不可察地低了下去,像是被风吹散,“我不在的时候,又多一个人陪着他,不至于让他一个人……那么孤单。”
最后几个字,我说得很轻,几乎含在嘴里,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黑瞎子眼中前所未有的波澜。
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其严肃的、带着震惊与探究的气息。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逼近了半步,声音紧绷: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在’?” 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最不祥的措辞,“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这次我们聊了蛮久的。
久到远处的赛场上爆发出最终胜利的欢呼,声浪如潮水般涌来.....张麒麟以一个马头的优势,率先冲过了终点线。人群沸腾着涌向他,欢呼喝彩,试图将这位沉默的胜利者淹没。然而,他只是在马背上微微颔首,便迅速而巧妙地摆脱了热情围拢的牧民,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我们所在的草坡。
显然,他察觉到了这边气氛的异样。没有片刻耽搁,他立即调转方向,朝着我们快步走来,步伐比平时更显急促。
几乎就在张麒麟目光扫来的同时,黑瞎子已然收起了先前那副严肃追问的姿态,极其自然地转过身,脸上瞬间挂回了那副惯有的、带着点戏谑的笑。他朝着走近的张麒麟扬了扬手,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那场触及核心的对话从未发生:
“哑巴,赢得漂亮啊!不愧是你!” 他响亮地夸赞道,然后才像是刚结束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闲聊般,微微侧头,对我“眨”了下眼.......尽管隔着墨镜根本看不见这动作,但那语调里的暗示意味十足,“对吧,小鱼?”
张麒麟已经走到了近前。他的呼吸因疾走和方才激烈的比赛而略显急促,额际沁着细密的汗珠,在高原明亮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然而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却并未落在胜利的喜悦或黑瞎子的调侃上,而是径直落在我身上。那视线沉静而迅速,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仔细检视着我的脸色、眼神,乃至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确认我并无异样,周身那层因察觉不对而升起的无形紧绷感,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然后,他转向黑瞎子,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接受并回应了那份夸奖。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但熟悉如我,能从那平静的眼底看出一丝几不可查的、属于胜利者的细微神采。
“小官,你真厉害!” 仰起脸,对他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真心实意的灿烂笑容,还孩子气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张麒麟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看着我由衷的笑容,他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似乎有极淡的微光掠过。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柔和弧度。这个细微的变化,如同春冰乍裂,瞬间融化了他面容上惯常的清冷,显出一种罕见的、生动的温和。
他没说什么,只是从善如流地接过黑瞎子不知又从哪儿变出来的一块干净湿布,仔细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汗与尘土。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仪式般的沉稳。随后,他绕过轮椅,双手稳稳地重新握住了推手,指尖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道。
“回了。” 他言简意赅地说道,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出游。
比赛结束了,短暂的喧嚣与激烈归于身后的平静。人群仍在欢庆,草原的风依旧吹拂,但我们的这个小角落,已经随着他回归的脚步和握住轮椅的动作,重新筑起了那道沉默而稳固的屏障。
黑瞎子耸耸肩,没事人似的溜溜达达跟在一旁,嘴里又开始哼起那不成调的小曲。我们三人,以一种奇异的、却已渐渐习惯的队形,离开了那片依旧沸腾的赛场边缘,朝着临时营地的方向缓缓行去。
傍晚时分,橘红色的霞光漫过草原,给万物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我们三人围坐在临时借宿的牧民家那张低矮的木桌旁,桌上摊开一张边缘磨损、纸面泛黄的老旧地图,油灯的光晕在纸张上跳跃。
我的手指悬在地图上方,指尖最终落在一个用极细的墨笔反复圈点过、几乎晕染成一个小黑点的位置,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黑瞎子:
“黑瞎子,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的语气带着认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黑瞎子原本正拿着把小刀专心致志地削着一块干肉,闻言动作一顿,随即肩膀垮了下来,发出一声夸张的、拖长了调的叹息。他抬起头,即使隔着墨镜,我也能“听”出他翻了个白眼......那语气里的无奈和敷衍几乎要溢出来:
“小鱼同志......”他故意拉长了称呼,“这个问题,自从看到这张地图开始,已经问过我不下三次了。我给出的答案始终如一:这里,根据图例和周围的山形水势标注,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那片区域边缘,一个没有名字的废弃祭祀点,或者古驿站。但具体是什么,得等我们到了那儿,用眼睛看了才知道!明白了吗?”
他说得振振有词,还用手里的刀尖在地图上那个黑点旁边比划了一圈。
我眨了眨眼,没理会他的“控诉”,而是非常自然地把头转向坐在我身侧的张麒麟,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无辜,轻声问:“小官,我有问过那么多次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张麒麟原本正垂眼看着地图上的脉络,闻言抬起眼皮,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秒,又淡淡地扫过对面一脸“你看她又来了”表情的黑瞎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微动,吐出两个清晰平静的字:
“没有。”
语气笃定,毫无波澜。
空气凝固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