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风又起,重重落在先前的伤痕上,皮肤立刻泛起骇人的紫胀。陈皮牙关咬得死紧,额角青筋迸起,硬是没漏出一声痛呼。
丫头见状,并未立即出声阻拦。她松开我的手,缓步走到二月红身侧,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柔柔的:“二爷,这是怎么了?发这样大的脾气...”
我站在丫头身边,望着陈皮背上那交错红肿的伤痕,脚下不自觉地向前挪了半步,却又生生顿住,眼下这场合,实在没有我说话的份。
二月红见是她,神色不由得缓了缓,语气里带着责备与心疼:“你怎么来了?自己身子什么状况不知道?快回去歇着。”
“那你先饶了他这次...”丫头话未说完,便掩口咳了起来,苍白的脸颊顿时泛起病态的红晕,气息也急促起来,“他都...都是为了护着梨园里的人...”
我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丫头,触到她冰凉的手腕,心下暗惊。抬眼时正对上陈皮的目光那双总是凌厉的眼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二月红长叹一声,挥手让家丁退下。他俯身扶起丫头,语气软了下来:“你总是这样护着他...”
暮色渐深,祠堂里香烟缭绕。我取了伤药回来时,见陈皮仍跪在原地,背上伤痕纵横交错。
“陈爷上药吧。”我递过药瓶。
他却不动,只望着丫头离去的方向:“师娘她...今日咳血了吗?”
我怔了怔,这才明白他受罚时为何毫不辩解若说了实话,丫头知晓他因护着梨园人受伤,只怕更要忧心。
“太太今日尚好。”我轻声道,“这药是白芨调的,止血生肌最有效。”
他这才接过药瓶,指尖相触时,我感受到他掌心粗糙的茧。月光渐渐明亮起来,照见他背上新伤叠旧伤,有些疤痕形状奇特,像是早年留下的刀伤。
“你...”他忽然开口,又顿住,“在师娘身边,多费心。”
我点头应下,正要告退,却听见他极轻地说:“那日多谢。”
这话没头没尾,我却听懂了。他指的是那日回我救丫头。
到跨院时,丫头正倚在窗前做针线。灯下她缝的是一件靛蓝长衫,领口已经磨得发白,正是二月红常穿的那件。
她轻声说,针脚细密地补着袖口的裂痕,“陈皮的性子倔,吃亏也不说。跟个孩子一样。”
我默默替她挑亮灯芯。窗外秋虫唧唧,更漏声远远传来。
这一夜,红府的祠堂灯久久未熄。
待府中上下皆已沉入梦乡,我抱着一条软被,踏着月色悄然来到祠堂外。
将那床蓬松的棉被轻轻放在门前石阶上,我抬手轻叩门扉,随即闪身隐入廊柱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木门一声开了条缝。陈皮披着件单衣探出身来,凌厉的目光在庭院中扫视。月光落在他背上,包扎的白布隐隐渗着暗红。他蹙眉望向廊下摇曳的灯笼,目光最终落在那床软被上。
夜风吹动他散落的发丝,他静立片刻,终是俯身拾起那床还带着体温的棉被。指尖在柔软的布料上停留了一瞬,方才缓缓掩上门。
我这才从暗处走出来,抱着膝盖在祠堂门前的石阶上坐下。秋夜的凉意透过青石板渗进衣衫,我拢了拢衣襟,将脸轻轻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我陪着你。我用气声对着门缝说,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
一个敞着怀的彪形大汉,朝着正在货堆旁弯腰扛起麻袋的小哥吆喝了一声,声音洪亮得压过了码头的嘈杂:
“小官!东家有话,叫咱们弟兄们去二号码头集合!”
小官闻言,利落地将肩上的麻袋稳稳卸在一边,直起身子,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珠,朝那汉子点了点头,应道:
“晓得了,徐大哥。”
小官跟着徐大哥穿过熙攘忙碌的码头。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江水味、烟草味和汗水混杂的气息。力工们的号子声、轮船的汽笛声与监工的吆喝交织成一片。
二号码头边,一群人已围在那里。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陈皮阿四。他今日未穿长衫,而是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外罩一件皮质马甲,指间夹着半支烟,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陆续聚拢的工人,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徐大哥低声对小官道:“瞧见没?陈爷亲自来了,准是有要紧‘货’要处理。”
小官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目光在陈皮身上短暂停留,随后便垂眼站定在人群外围,保持着惯有的低调。
陈皮将烟蒂扔在地上,用皮鞋碾灭,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都听好了。晚半晌有批‘山货’要到,是赵老板点名要的。活儿要利索,手脚要干净,别误了时辰,也别出岔子。”
他说话时,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像是在掂量、审视。当他的目光掠过人群边缘的小官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小官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遭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劳力者的背景之中。
“规矩照旧,工钱加倍。”陈皮最后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散了,准时过来。”
工人们低声议论着“加倍的工钱”渐渐散开。小官也正要转身,陈皮的声音却从他身后传来:
“新来的,你留下。”
小官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码头的风掠过江面,吹得陈皮皮质的马甲下摆微微晃动。周遭的工人已识趣地散开,只余他们二人隔着几步距离对视。
“东家。”小官开口,声音平稳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