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 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贴在我的耳廓,用只有我能听见的、生硬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吐出简短的一个字,“我在这里。”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温柔的安慰,只有这两个字,像他这个人一样,直接、沉重,带着血与火淬炼出的承诺分量。
我最后一点紧绷的心神,在这两个字里轰然松懈。
意识再次沉入黑暗之前,我只来得及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冰凉的手指,轻轻蜷缩起来,抓住了他胸前一小片衣料。
仿佛抓住了幻境破碎后,唯一真实而坚固的锚点。
意识彻底沉入一片无梦的黑暗,最后的知觉是陈皮胸膛传来的、擂鼓般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和他怀抱里那几乎要将我揉碎的力道。
……
时间在绝对的昏迷中失去了尺度。
我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对外界的一切,颠簸、晃动、急促的指令、兵刃交击的脆响、甚至是近在耳边的闷哼与喘息都只有最模糊的隔膜感知。它们仿佛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被一层厚厚的、黑暗的水隔绝。
唯二真实的,是温度和气息。
一簇始终不曾熄灭的、近乎灼人的体温,紧紧包裹着我,抵御着墓道深处无所不在的阴寒。那温度来自一个坚实的源头,无论周遭如何剧烈动荡,它都如磐石般稳定地存在着,成为我混沌意识里唯一可以依附的坐标。
与之相伴的,是那股熟悉到骨子里的、混合着铁锈味、硝石与淡淡血腥的冷冽气息。这气息萦绕在鼻尖,时而紧绷,时而焦灼,却从未远离。偶尔,会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额头或颈侧,带着更浓烈的铁锈气,但那温度很快会被略显粗糙的指腹或布料用力擦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笨拙。
“撑住。” 有时,会有极低哑、极压抑的两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贴着我的耳廓响起。那不是安慰,更像是一种命令,对他自己,也对昏迷不醒的我。
……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嘈杂与混乱达到某个顶点时似乎是剧烈的爆炸声、坍塌的轰鸣与无数怪异的嘶叫混合成的终曲,那道始终紧箍着我的力量骤然提升到极致。我整个人被更深地按进那个怀抱,几乎窒息,随后是失重般的急坠和落地时的沉重撞击,绝大部分力道都被那具身躯承受化解,传到我这里的只有闷响和震动。
接着,是漫长的、似乎永无止境的颠簸与奔跑。风开始刮在脸上,起初带着地底的阴湿,渐渐掺入了草木与泥土的气息。
突然,那道一直紧绷如弓弦的力量猛地一颤,停下了。
“咳……!”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铁锈味的剧烈呛咳在我头顶炸开,温热的液体随即溅落在我脸颊。抱着我的手臂肌肉虬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将我又往上托了托,然后继续迈步,只是步伐变得沉重而踉跄。
……
再然后,便是光。
即便紧闭双眼,那不同于火把昏黄的光感,也透过眼皮,染亮了一片朦胧的、温暖的红。那是……天光?
嘈杂的人声、奔跑的脚步声、焦急的呼喊由远及近:
“佛爷!二爷!陈当家!你们可出来了!”
“快!担架!大夫!”
“天哪,伤得好重……”
我感觉自己被小心翼翼地转移,离开了那个灼热而坚硬的怀抱。失去那个绝对“锚点”的瞬间,即使在昏迷中,我的手指似乎也痉挛般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徒劳地划过空气。
恍惚中,似乎有人试图将我和那“锚点”分开更远。
“滚开!” 一声暴戾到极致的低吼炸响,带着虚弱的嘶哑,却依旧骇人。紧接着,那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直接,更不容抗拒。我似乎又被揽了回去,枕着的“支撑”从坚的木板,换成了更加起伏不定的、带着湿意与血腥气的胸膛。
“她必须跟我走。” 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是陈皮。
“陈皮,她的情况需要立刻静养诊治,红府已经备好了……” 是二月红温润却坚持的声音。
““我的堂口,更安全。”陈皮的打断生硬如铁,“我说了,跟我走。”
气氛陡然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刹那,被紧紧裹在陈皮怀里的我,于昏沉混沌中,似乎感知到了外界这份一触即发的对峙。或许是对“堂口”二字本能的不安,或许是残存意识里对那份窒息般占有感的微弱抵抗,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却足以被近处几人捕捉到的痛苦呻吟。
二月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他上前半步,声音依旧温润,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切实考量:“陈皮,你看清楚她现在的样子!气息奄奄,经脉孱弱,急需的是最精细稳妥的调理静养,而非颠簸挪动。我府中早已备下静室,医生有五六人,可日夜看顾。你的堂口……此刻当真适合养病吗?”
最后一句,二月红的目光扫过陈皮染血的外袍和周身未散的凌厉杀气,未尽之言清晰明了他自己尚且伤痕累累,堂口更非安宁养人之所。
陈皮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低头看向怀中面色惨白、气息微弱的我,眼底的偏执与现实的尖锐狠狠碰撞。他能感觉到我生命之火的飘摇,比任何敌人的刀锋都更让他恐惧。
张启山适时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疲惫与决断:“够了。当务之急是救人。”他的目光在我灰败的脸上停留一瞬,迅速做出了裁决,“红府的安排更为妥当。二月红,人交给你。老八,你随行照料,需要什么药材,直接从我府库支取。”
“佛爷!”陈皮猛地抬头,眼中赤红。
“陈皮。”张启山打断他,语气沉冷如铁,“你想让她活,就听我的。此刻不是争的时候。”
陈皮的胸口剧烈起伏,像困兽般环视众人,二月红平静却坚决地等待,齐铁嘴已示意手下准备好红府的车子,张日山沉默地站在一侧,姿态却表明了执行佛爷命令的准备。最终,他的目光落回我无知无觉的脸上,那点微弱的生机仿佛随时会断。
所有的凶狠、不甘、占有欲,都在那脆弱面前败下阵来。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几乎要将我嵌进骨血的怀抱,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当二月红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我接过去时,陈皮的手指蜷缩着,仿佛仍残留着攫取的姿态。
他看着我被稳妥地安置进铺着厚软锦褥的轿中,齐铁嘴立刻跟进照料。二月红对他微微颔首:“放心。”
陈皮站在原地,没有回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空,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空白,和眼底深处那团压抑的、未能熄灭的暗火。
车子开动,直接掠过他,平稳而迅速地朝着红府的方向而去。张启山拍了拍陈皮的肩膀,未再多言,带着张日山等人处理后续事宜。
晨风依旧带着露水的清新,吹散了墓中带出的阴晦。我就在这片渐亮的天光中,被送往了白墙黛瓦、药香萦绕的红府,而非血色与锋芒交织的陈皮堂口。
红府的静室,果然如二月红所说,是一处极适宜养病的地方。庭院幽深,隔绝了市井喧嚣,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空气里常年飘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药香。
我被安置在一间向阳的厢房里。头两日,意识多数时候仍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浮沉,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苦涩的汤药被小心喂下,额上更换着清凉的帕子,经脉被温和的内息小心翼翼地梳理。
常守在床边的,除了眉宇间带着忧色的齐铁嘴,便是二月红的夫人,丫头。
丫头将手中温热的毛巾轻轻拧干,覆在俞晓鱼微微汗湿的额头上,目光落在她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心上,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担忧:“八爷,您说……这次小鱼要睡多久才能缓过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