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褴褛如乞丐的益特思不止面目严重溃烂,身体裸露出的部分也多生脓疮。伤口沁出带血的黄色黏液浸透衣服,干涸后又把破烂布料跟皮肤完全粘在一起,且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简直瘦到皮包骨头,可眼睛亮得直教人心底生寒,好像一只饥饿到疯狂的野猫,无视自身的衰弱要不顾一切扑向猎物。
他只剩一只手,同样长满烂疮,但握紧锈迹斑斑的匕首时丝毫不颤。
沈惟顾周身像被冻在坚冰中,连转动一下眼珠都乏力,只能虚弱地问:“你……究竟……究竟……藏去哪里了?”
益特思霎时咬紧下唇,牙尖很快刺出血,旋即他沙哑吼叫起来:“无论藏哪里,都没能如你所愿被那个唐门杀手干掉!”
“我不明白……”
激烈的言语不适合现状极差的明教弟子,呼哧呼哧的喘息仿佛是一架破而旧的风箱所发出:“假惺惺的恶棍……我一直不肯说出当年的事情,你得不到秘密失去耐性后就撕下伪善面具。干脆让那家伙把我关进地下墓室继续折磨,下毒火烧,还砍断我的手……”
沈惟顾脸上刚消退的痛苦重又浮现了两分,终于意识到:善至提及和自己一起被拘禁在地窖内的那名满面生疮的无名者正是益特思。宣平坊内的大火,所谓的神秘杀手,唐门弟子的受伤,遗落的断掌,全是掩盖真相的烟雾。
既然颜世元的死确定同唐贺允脱不了干系,之前借机暗算随后潜入的益特思使其中毒,想必也是轻而易举。
益特思的声音变得相当古怪,明明在沈惟顾的耳中震得嗡鸣不止,他却又完全无法理解它们的意义。
他其实很想辩解,说清自己从未有一刻产生加害对方的念头。但那些话到嘴边,全数无声无息地吞咽回去。
我太愚蠢了,竟然一心信任他,沈惟顾木然思索,的确是我的错。
是自己被唐门刺客表演的情感蒙蔽了两眼,有意无意间成为帮凶,将乌葛仅余的近亲推入现实的地狱。
“唐……他……到底想从你身上挖出什么?”
沈惟顾轻声问,他的身体在痛楚的鞭挞下愈加麻木,连抬手也做不到,说话更是有气无力。
奇怪的询问令激愤中的益特思亦不禁生疑,嘶哑着反诘:“你们分明狼狈为奸,现在还想套我的话?!”
“我没有……”
“闭嘴!”
“但我不明白你为何会……会成为处罗的手下,他们就是当初……”
明教弟子的眼睛里似乎射出火光,蓬勃的杀气与亢奋交织:“不用你提醒,我清楚处罗就是仇人之一!我化名跟随他,目的就是找出主使……可惜这一伙人死了,全都死了……我没法令你和他们同归于尽,但这结果也……也很不错……”
“这头猪猡本来该杀!那刺客其实也想打探当初收买处罗的家伙……看来……他永远得不到答案了……哈哈哈哈!!!”
“但……是你!你才是最大的灾星,早应该在沙漠里死无全尸的杂种!”
他的每一个字咬那样重,充满疯狂的迫切,如同口中正撕咬咀嚼着的就是仇恨本身,并把这些碎块拌了鲜血一并吞下肚。
益特思蹒跚着步履逼过来,刀尖对准着不远处的沈惟顾的心窝,对方的神色虚弱且空洞,对于迫近的死亡威胁若无触动。
沈惟顾并非没看见,只是突然悟出了一丝异样。益特思回答里的微妙之处,使他起初陷入短暂的困惑,但很快再理清思路。
唐贺允与十余年的灭门惨案里的黑衣杀手绝对有关,和处罗一行人应当算同党。为防止被中原朝廷揭破当年的隐秘,牵连到自身安危,所以选择灭口自保,按道理仿佛说得通。可这完全解释不了他暗中掳走益特思拷问,且试图追查幕后主使的举动。作为暗杀阴谋的参与者,唐贺允对计划一部分知情,至少绝对清楚合作过的处罗的身份,因此这种做法毫无必要。
刺客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益特思的脚步突然停住,眼神里的杀戮之气一刹那散去,一丝茫然与迷惑变成他的脸上表露出的情绪,也是他告别世间一刻的最后表情。
他的身体和颈项断开,头颅咕咚落地,往后滚了滚。躯体继续僵立半刻,腔子里高高喷出一股鲜红泉水,随后才往前倒下去。
沈惟顾死死盯着林中斑驳背景下浮现的人影,已经彻底不在乎身上的痛楚,可他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新鲜的血液简直红得发亮,就像燃烧的火焰,就像他眼睛里翻腾的恨意。
唐贺允拨了拨中指上套着的铁环,细若发丝的金黑一线瞬间收归环内。它极其锋利,绝不会沾上目标的血肉,从始至终都干净清洁。
取下指环,刺客捏起小巧的杀人利器举高端详。阳光皆被聚拢于指环当中,亮成璀璨夺目的一点,唐贺允的笑声轻松又满意:“它用起来虽不方便,但总能出其不意,也值得一使。”
金属细丝实在太锋利,连割断骨骼都平滑顺畅,与切碎一方豆腐别无二致。所以唐门刺客的手包裹在同样材质的薄如蝉翼的指套下,以防受伤。
除了眼前殒命的益特思,颜世元和乌葛的头颅都曾被这件外门兵刃切割。
似乎仰视太久感到疲倦,唐贺允眨了一下眼又甩甩头,歪头打量起益特思的尸体,口气很平淡:“尸身留在这里容易吸引野兽和秃鹫,万一猎户药农发现了那可不好。之前大概他是追着你的金雕找来,而他后头有没有尾巴也不好说。”
唐门弟子从怀里掏出装有药粉的瓷瓶,熟练地弹下少许。尸体慢慢软化,宛如渐渐摊开的绿色稀泥,不断有泡泡从深处涌起又逐一破裂。
尸液最终被泥土完全吸收,余下几件沾满粘液的破烂衣物。唐贺允谨慎地给脸上蒙起一条浸过药物的面巾,用一条枯枝挑起这些肮脏碎布,走向不远处一丛灌木背后。
沈惟顾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一直看着他的身影,直到枝叶遮蔽视线。没过多久随风飘来的一股股焦味,看来唐贺允点火烧掉了它们。
他猜测自己的下场应当和益特思一样,可当唐贺允折返并来到跟前的时候,甜蜜的笑容好像在暗示对方的想法错误。
但沈惟顾再也不会相信这海市蜃楼般的幻像,他始终紧盯唐贺允,树林的斑斓影子映入灰色眸仁,深处掩藏着一头野兽。
他看似安静,却不知不觉地竭力调整着错乱的呼吸。唐贺允抬起手,没有乌金套,掌指均显得白皙干净,抚摸时温暖又柔软。
沈惟顾试图往后仰过身子,躲开不欢迎的触碰,但最终不过徒劳。刺客仔细地擦去他从额头滑下面颊又淌到下颌的汗水,安然问:“这么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