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听了这一段话,终于停止了笑,站起身,猛然掀翻这一桌棋子。
黑白棋子相间,纷纷被摔落满地,棋是玉质的,经不起磕,玉碎清脆,泠泠作响。
棋子生了裂纹,即使是玉,也再无用处,对君王而言,不过是可以被随意丢弃的存在。
君王声音冷沉含怒:“任卿,朕已对你仁尽义至,你依旧如此冥顽不灵吗?以你的罪行,纵使千刀万剐,亦死不足惜!”
君王不顾剑刃横在自己脖颈,拿起桌案上放着的剑,剑刃出鞘,直直抵在任青安胸膛。
任将军垂眸,这剑他识得,是他送的,没想到对方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如此珍惜。
往事太多纷繁,他有些记不清了,只是隐约记得,那年春风吹动竹叶,发出细碎的哗哗声,少年拿到那柄剑的时候,眸中闪过的光亮。
他教会了对方用剑,而今,对方会用这把他亲自送的剑杀了他。
剑是玄铁打造的,他锻造的,自然晓得,这把剑削铁如泥,刺破血肉,应当也不会太疼。
长剑穿破血肉时,任青安颤抖的手失力,再也支撑不住,手中握着的剑徒然摔落在地。
商九殷惊愕地睁大眼,显然没有预料到眼前这情形是怎么回事。
他已有准备,天罗地网,护卫哪怕是一人只射一支箭,也能把任青安射成筛子。
而他对自己的武力有足够自信,对面明显体力不支,他自然有底气会避开对面的刀刃。
只是始料未及,对面人不躲不避,任长剑穿破血肉。
任青安意识不清,任长剑一寸寸刺入血肉,他思绪乱了,伸出手攥住了对面人的手腕,似乎想阻止,却将长剑更深地推入胸膛。
他的手太冰,不似人的体温,让商九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任青安没能分清现在的情形,面对面前的人,情景混乱,他却觉得,自己理应笑一下。
只是太久没有笑过,他早已忘了该如何笑,忘了该如何像昔日的青竹先生一样,笑意温和。
扯了扯唇,任将军终究没能笑出来,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他的思绪太乱了,缓了半天,才想起刚刚君王在和他说什么话,这是对方的执念吗?
任将军抬眼,语句开始混乱,呛咳出血:“陛下……臣认罪……”
他认什么罪,先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又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他只是无端想起,他不能死在自己学生手中,因为,若是有朝一日,对方知晓他的身份,大概会很伤心。
他的所作所为,会污了青竹先生的清名,至于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也理应随着他的死,一同埋葬入坟墓
于是任将军松手,侧了侧身,长剑抽离血肉,手扶着墙壁,他无力滑落在地。
他梦见一场往事,那间竹林,林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春日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是很温和的。
*
只是此时,记忆里冷眼看他的君王,成了少年版本。
少年的君王还有点孩子心性,敛不住自己的性子。
看着任青安,一言不合,吧嗒吧嗒掉眼泪,而他能看出来,商九殷此时,是在发自内心的难过。
一点也不像多年后的君王。
此时的少年半点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他重伤刚醒,脸色苍白,面容稚嫩,形貌昳丽,泪水盈于睫,就这样看着任青安,像是一条淋了大雨,可怜兮兮想要回家的丧家之犬。
商九殷向来是会利用自己所具备的条件,他打定主意要让先生为他心软。
却不知道,当年他遇到的是任霁之,而不是现在这个,拥有所有记忆的任青安。
任青安当然也会心软,只是他不那么容易会为别人再心软了,心软到宁愿把自己一整个人都献祭出去。
他有点儿不太想和这个学生相认。
既如此,那就装作,从未相识的样子,重新认识吧。
这世间只能有一个心地善良,满腔热忱的任霁之,而任霁之死在了永历七年秋末的那场萧瑟寒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