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空是被清晨潮湿的海风冻醒的。
睁开眼,灰白色的天空压得很低。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酸涩地抗议。
细小的沙粒顽固地钻进衣服纤维里,随着他的动作摩擦皮肤,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痒。
他蹙眉起身,拍打着身上的沙土,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回车里。
拿起手机,屏幕显示着十几分钟前陆既明的几个未接来电。他回拨过去,嗓子干哑得厉害:“喂?”
“陆空,”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清醒,“你在哪?”
陆空哑着嗓子问:“准备回来了,怎么了?”
“你回来吃午饭么?”陆既明问。
他犹豫了一下。此刻的他狼狈不堪,需要整理的不只是外表,还有混乱的心绪。“我在外面随便吃点吧。你去楼下找家店解决,钱不够……”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头的沉默打断了。
几秒后,陆既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什么?”陆空一时没反应过来,带着刚醒的茫然,“主要是家里冰箱没菜了,你别多想。”
“我都买好了。”陆既明说,语气不容拒绝,“所以你回来吃。顺便,你教教我怎么做饭。”
……
拧开家门时,陆既明正好从房间里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陆既明的目光在他沾满沙子的头发和衣服上停留片刻,忍不住皱眉:“你身上……怎么回事?”
陆空抬手搓了把脸,试图驱散倦意,言简意赅:“在海滩上躺了一晚。”
陆既明“嗯”了声,看不出情绪:“你先去洗澡吧,昨天我已经帮你把热水费交了。”
“多少钱?”陆空下意识地问。
“没多少,我自己的钱。”陆既明转身走向厨房,语气平淡,“别问了,快去。”
陆空说了声“好”,刚把脏外套脱下来,视线掠过阳台,猛地顿住——那里赫然放着一台崭新的洗衣机。
“洗衣机,”他有些惊讶地走过去,“你买的?”
“你才发现?”陆既明从厨房探出头,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买了三天了,你都没注意到?”
陆空沉默地看着那台机器,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把外套塞进旁边的洗衣盆,声音低沉:“下次要添置东西,提前和我说一声。”
“然后找你报销?”陆既明的声音冷了下来,他走出厨房,倚在门框上,“我自己又不是没钱。既然有份住在这,我花点钱不是理所应当?”
“你才赚过几次钱?”陆空皱起眉,语气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钱多到可以随便乱花了?”
“你把我当什么了,陆空。”陆既明看向他,眼神晦暗不明,像蒙了一层雾,“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有负担。我不想被包养。”
“包养”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陆空的神经。
他猛地抬眼,瞳孔里闪过一丝被刺痛的神色,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早知道回来就吵架,我他妈就不该回来!我说了,你就当我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不行吗?”
“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好!”陆既明冷冷地收回视线,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攥紧,“陆空,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一个和你经历相似所以让你同情心泛滥的小孩?还是……”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尖锐的试探,“还是要我往更恶心的方向去想?”
陆空心下一惊,几乎是无所适从地挪开了目光。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钥匙,试图撬开他紧锁的心门。他无法回答。
如果让陆既明若无其事地接受这一切,而自己毫无“所图”,确实可疑得可笑。
他不想用谎言编织温情,却又无法承担坦诚的后果。
他背负的真相太沉重了,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一旦岩浆涌出,烧毁的不仅是现在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更是那个少年眼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他无法承受的情绪——无论是鄙夷、怜悯,还是彻底的幻灭。
他或许早已忘了,记忆里那个年轻的自己,敏感、细腻、聪明,心底还存着未曾磨灭的善良。
可时过境迁,他早已被两世的砂砾磨得面目全非。上一世的每一道伤疤都在无声地嘶吼:必须更冷漠,更坚硬,才能筑起足够高的墙,护住眼前这份易碎的美好。
陆空走进浴室,刚要关门,却被一只手抵在门框上。
“我们谈谈,陆空。”陆既明平静地注视他,语气不容拒绝。
陆空没再坚持,默许他跟着进来。
他脱下衣服,走到花洒下,打开了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也隔开了一层模糊的屏障。
陆既明则坐在马桶盖上,侧眸望着磨砂玻璃后那个晃动的身影。
“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水声中,陆空的声音显得有些闷,“我尽量回答。”
“嗯。”陆既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昨晚在微信上说的话,还作数吗?”
“……什么?”里面的水声停了一瞬,传来涂抹沐浴露的窸窣声。
“你说,生日可以陪我一起过。”陆既明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希望今年生日,就和你一起过。可以吗?”
花洒下的陆空显然有些意外,水流声再次响起,掩盖了他短暂的沉默。“为什么……不和你朋友一起?”他问,声音透过水雾传来。
“因为你看起来很孤独。”陆既明抬起头,坦诚地望着那片模糊的身影,“我想陪着你。”
水流之下,陆空闭上了眼睛。水珠打湿他的睫毛,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是泪。许久,他才低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