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宕渠城外满目黄沙和琐碎零散的枯草的那天,荒凉的西北小城还是一如往常地挂着炽烈的艳阳,白昼里风来风往却不似夜里寒凉,只是掀起的轻沙宛若浩瀚沙海里袭入眼帘的黄烟,风干日晒,萧瑟自苦。
小城里照旧有自己的热闹,林垣带着三百轻骑兵回京的路要打城内街道穿过,扶摇在他身下高昂着头颅漫不经心地载着他往前走。
扶摇是父王在他入宕渠之时送给他的赭白马,马腹以上微赤,马腹以下浅白,性子有些野,年纪还小,有时有些小脾气,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可以彼此信赖的战友。
他伸出摸了摸扶摇的鬃毛,忽而有些想笑,正当时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声:“林将军!”
林垣侧头瞥了一眼,看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正朝他跑来,便让扶摇带着他转身回头,其他人见状也纷纷看向忽然冒出来的小少年。
那少年带着宕渠小民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质朴与憨厚,身上是脏兮兮的布衣替他略微遮掩风沙,笑容倒是灿烂,捧着手里的一包破布裹着的不明物品,急急忙忙地向林垣奔来。
羽择喊住他:“小孩,你是何人,你有什么事找我们将军?”
少年跑到羽择跟前就停下来了,他仰着头,圆圆的眼睛里折出太阳的光泽,恭敬地回答:“大人,草民是宴安院的阿水,大家听说将军要回京了,想来送送林将军。”
羽择顿住了。
宴安院他是知道的,在林垣追着蛮人满沙漠跑之前,蛮军时不时会假扮成劫匪去城外一些庄子里做些烧杀劫掠的勾当,去岁仲夏,将军在城外巡防,被一小姑娘拉住了求一口水喝,将军跟着那小姑娘才发现原来宕渠这些被抢杀的百姓多有一些只剩下孤苦伶仃的老少妇孺找不到生计流浪。
说是小规模的小打小闹,不算战争,然而对于不幸遭重的小百姓也可谓是灭顶之灾,到他跟着将军来到这里时,受害者早已小有规模,而宕渠县官居然毫无作为。将军找上了县令,县令也苦,说宕渠这种临近沙漠的干旱小县城,官银自然也少得可怜,那里有余力管这么多的人?
将军这时就记起来自己还是个京城贵公子,堂堂的平宁王世子,来到这样苦寒之地时也是带了好些银两钱票的,遂只让县令在城里分一块地,自掏腰包领着属下就建了宴安院,还请了个心善的管家,后续的一应花销便看管家需要,还特地给孩子请了个落第的读书人来教书。
转头就开始追着蛮人打,假扮贼匪和真的贼匪一并捉泥鳅一般一个个揪出来,吓得蛮人许久不敢来。
难得见管家以外的人来找将军。
羽择敛了惊讶,转头看向林垣:“将军?”
林垣下了马,他本就个子高,阿水又还没到长完个子的年岁,只能半蹲着看着阿水,神情稍稍温和了些:“其实不必相送,我只是回京城一趟,办完事还要回来的。”
他知道宴安院的人大约是听说了他本就是京城人士,担心他此番回京就再见不到了。他心里也没底,左右还是有回宕渠的可能,也给院里的人一个盼头。
“那就好,”阿水笑眯了眼,干瘦的双手把布包捧给林垣,乐滋滋地说,“院里的姐姐说京城路远,几个姐姐连夜一起做了双鞋,料子并没有用院里的钱,是我们做小工攒的,用的还是瑞福铺子的料子,他们说他家的料子最好了,很耐穿的!”
说完顿了一会,阿水声音又低了下去:“自然……也是比不上京城的,不过,大家只希望将军能够一路顺风……”
“多谢,”林垣接过阿水手里的布包,直接打开看了看,是一双黑色的清缎靴,打眼一瞧不算什么特别的,约摸有些云纹,但针脚细密看得出用心,“看起来不错,我收下了。”
阿水便又开心地笑了。
待到阿水离开,林垣重新上马,扶摇又兴致勃勃地速度快了些。
宕渠的天色,连带着整片西北的天色都渐渐远去,日换星移,很快在风尘仆仆和刀光剑影里一个月的时间也随着路过的景色一并远去了。
路上自有人想来刺杀他试试水,离京城越近,京城的血雨腥风浸染的越重,幸亏他的三百护军也不是摆出来供人赏玩的花架子,也少有刺客真正能走到他眼前,然而落到手里的都是死士,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总归是有些疲乏的,林垣看着飘落的枫叶,知道天烟山就在眼前了,不想让他活着进京的人自然也清楚天烟山上有他不得不看的人,这里距离京城也只有两日的路程了,他们绝不会放过最后的绝佳的伏杀机会。
他心里忽然翻涌出好些厌烦,几乎不愿意再进京,城外的刺杀明刀暗箭总归有个实物摆在眼前,捅一刀,刺客也就死了,可是京内的风雨都是看不见的,他从前就不懂,也不太想去懂。
可是谁要他死呢?
他知道京城的明争暗斗之前就不曾止歇,然而父王在朝堂上也谈不上有什么政敌,他长到十五岁以前,都是率性而为,一向都是旁人害怕得罪他,他也懒得去得罪谁,纨绔子弟里有几个看不顺眼的也没有能量和魄力组织这一场又一场的刺杀。
京城世家众多,最出挑的也不过就三家,他林家不算在内,毕竟已经是人人口中的“权倾朝野”,余下的不过是闵、洛、詹,不日妹妹就要入主中宫,这时节谁又敢来杀他?
他抬头看着云雾缭绕的天烟山,压下种种心绪,嘱咐众人:“天烟山上有名寺,我们去拜拜,顺道借宿一晚。”
“是!”众人皆应。
只有羽择轻叹了一声。
天烟山上有一座普渡寺,德昌七年,彼时的平宁王世子还是文武双全的京城第一公子林修,他在南疆苏将军名下历练了两年后回京,一声不吭,在宫门前三叩首,平宁王府门前又三叩首,转身入了普渡寺,自此剃度出家再不下山。
此事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林修在南疆的经历至今成谜,而关于他出家的说法亦是众说纷纭,种种说法的结论十有八九还是“疯了”,不然何以解释放着大好的前程泼天的富贵不要,偏偏要青灯古佛伴一生呢?
谁都看得见,如今的大楚,只怕皇子公主也不能比平宁王世子的身份更尊贵。
四年过去,只怕世人早已遗忘了昔日的第一公子,而如今,他也有幸第一次跟着新世子去普渡寺瞧一瞧曾经风光无限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