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看到那只鸟了。雪白的羽毛,纤细的颈,明黄的长而弯的喙,尾羽上一点漆黑,蹼爪和瞳仁都是血红色。
那只鸟听得懂人说话,有人用普通话叫它过来,它转动纤长的脖颈不应答,那人换了当地的方言叫它,它把血红色的眼珠一转就振翅飞来,翅膀展开时足足有一米长,会掀起一小阵风。他们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只有本地人才能和这只鸟沟通,外地人和它沟通不了,肯定也就看不见它。
他们说得纤毫毕现,说周听晨出事的时候那鸟就站在护栏上,暴雨降临后它从楼上飞下,穿过人群的刹那血红色的瞳孔紧紧锁住你,像是不会转动,等你反应过来要举起手机拍照,它用翅膀在空中轻轻一点就飞远了,在楼房与天空的交际处极快地一掠,你只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江莱一晚上没睡好困得要死,太阳穴突突地痛,想趴桌上补会觉,手肘和掌心又争抢着较量谁更疼,再困也睡不着。原本江莱完全不关心那只鸟:它长什么样子、飞得有多快、可以听懂什么话以及她能不能看见那只鸟,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但他们说那只鸟可能跟周听晨有关,江莱就暗暗地竖起一只耳朵听。——当然,她不可能让他们看出她的留意,而且一般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来找她搭话。
陈望南走进来的时候早自习铃声打响,教室里的闲言碎语逐渐消停,等他站到讲台上,座下已经悄无声息。江莱方才支棱着耳朵偷听半天,什么完整消息也没偷听到,此刻有些无精打采地边转笔边写一本习题册,有时候会在草稿本上划几下,有时候看完题干就直接选答案。她翻到下一页,题干刚读了两行字,陈望南开口了。
“同学们早上好,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会和我们共同度过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先欢迎新同学来做个自我介绍吧。”陈望南冲门外点一点头,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背着书包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四下立刻响起窸窣声和交头接耳的声音。
“......将圆心在y轴上且与上述双曲线两支各恰有一个公共点的圆称为‘好圆’......”江莱从读题的间隙间不是很走心地抬眼一瞥,当即就愣住了。指尖旋转的笔失去灵活的支撑,“啪嗒”一下掉到桌面上,好在背景音有些小喧闹,无人注意她这张角落里的桌子的动静。
......称为什么?
......“好圆”。
......什么圆?
......怎么是他?
明明几秒钟前才看过的题干在江莱对上男生视线的一瞬间从她脑子里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样的眉目、那样的眼睛,只可能属于昨天在医院里碰见的那个男生——而此刻那个男生就站在面前。
“大家好,我叫喻和,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男生站在讲台上微微欠了欠身。陈望南颌首道:“喻和同学可以把名字写在黑板上。”
于是喻和转身用粉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比喻的喻,温和的和。”写完后他把粉笔放回盒子里,冲他们笑了笑。那是一个很纯粹很大方的笑容,衬得他的眉眼愈发清爽干净。他身后黑板上“喻和”两个字笔画工整利落,运笔圆润平稳,是应试教育框架里最容易获得阅卷老师好感的那种字体。
陈望南很满意,随着其他人一起拍了几下掌心,在四周还没停下的掌声中指着江莱前面的座位对喻和说:“喻和同学就坐在那个空位置吧,下课来我办公室拿剩下的课本和资料。高中不轻松,要尽快调整到紧张状态。”
江莱抿了抿唇,垂下眼避开喻和投来的目光。——那原来是周听晨的座位。喻和从书包里拿出教材、笔和笔记本,江莱余光看见那本笔记是半新的,前半本像被人翻过了很多次,而后半本从侧边看上去整洁如新。做完这一切后喻和就没有别的动作,安安静静坐在前面等着听课。
“各位同学也都是,”陈望南一只手撑着讲台,一只手按在教师用书上,镜片后形状锐利的眼睛在教室里扫视一个来回,“把你们的心都收回来,这个时候该干些什么事情,就干些什么事情。在最短时间内调整好状态,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松懈。”他顿了顿,哗哗哗地翻开书:“翻到126页,我们来学习最后一个章节。”
陈望南三十不到,作为班主任教的这个班是这个学校最好的班。本来以他的资历带不到这种班型,但他和上头的某个领导有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他本人教学能力又相当精干,平时说话做事还很低调谨慎,所以由他来带这个班没什么人有异议。这一次周听晨出事,学校领导的压力给到他,他那位教育局的表叔又把压力还给学校,所幸学生的家长是没有歪脑筋的本分人,学校赔了六十万就算是把这事儿私了了,两头压力相互抵消, 翻起的水花溅不到陈望南半片衣角。
话说回来不可能一丁点儿疑虑都没有,陈望南印象中周听晨是一个很乖的小姑娘,虽然不常主动和别人搭话,但是交谈起来落落大方。学习态度很端正,作业的完成质量也很高。陈望南教数学,在这孩子的解题步骤里常常能看出来一些让人惊喜的灵气。
这样一个女生,怎么会那么突兀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事已至此,陈望南想不明白就算了,但他不能放任班上的学生沉浸在毫无意义的只言片语中。他还要赶教学进度,年级上的安排是这个月月底之前要结束新课内容,照班上这种状态发展下去,听课效果会非常差劲。
窗外阳光懒洋洋地一熏,江莱简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打着精神听了一上午理科课,她现在恨不得立刻跳转到一点钟关灯午休。午餐回来之后他们又扯了十几分钟关于那只鸟的鬼话,江莱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撑着脑袋写当天的数学作业。
喻和回来得有些晚,可能是还不熟悉校园,当时江莱刚刚转过来那两天也是这样。学校不算很大,但每栋建筑都很像,一不小心就容易分不清路。江莱抬眼看了看他,发现喻和也在看自己,就礼貌性地笑了一下。喻和坐下来,特别自然地转过身问她:“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没认出来我?太好了。
江莱暗想。
“江莱。水工江,蓬莱的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