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洛云舒,她抬眼看向面前吃得毫无风度的老头,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依赖与信任——她初学武术的第一式,便是赵听风教她的“雪无痕”。楚玉收养她,后又教她剑术,洛云舒唤她师父,而面前这位不修边幅的“逍遥散人”,则被她唤作“二师父”。
“有心事?”赵听风看着洛云舒的脸,一脸和善,“说给二师父听听,看看有没有二师父帮得上忙的?”
洛云舒抿唇不说话。
赵听风却像是看破什么一般,一哂:“想下山?”
洛云舒摇摇头,又点点头:“此次不同往日……”
赵听风笑起来:“有何不同?走不走、查不查,全凭你心;走到哪步、查到哪里,也只由你说了算。莫问往昔,从心而行。”
“只要你不悔、无愧,任何一条路,都是好路。”
看着洛云舒依然有些困惑的眼,赵听风拍拍她的肩:“容丫头可还记得我第一次教你习武?”
洛云舒点头,眼神里带了几分怀念。彼时她刚上眉山,楚玉却说什么也不教她习武。她小小的丫头,性子却犟得很,大病初愈,便在三位长老门前长跪不起,只是,洛云舒来时已经七岁,却毫无习武根底,已然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根骨也不过如是,一时间,居然无人愿意收她。最后,倒是他这糟老头子见她可怜,便将雪无痕的第一式展示给她看,提出,若她能在十日之内习得一半,便教她习武。
雪无痕是极为上等的轻功,对于毫无根基的洛云舒来说,要在十日之内习得半式,难如登天,赵听风本意也是怜悯这丫头,想叫她死心。
谁知,这丫头认了真,发了狠,白日里,找的见他的时候便在他身旁学样,找不见他便去求师兄师姐求书、求指点;黑夜里,一个人在后山练习,不眠不休。树间、竹林、水面,都是她的习武场。到了第十日,赵听风只见得这女娃浑身是伤,摔得鼻青脸肿,虽手脚仍较为生硬,却将这半式学了个十之七八。
他至今记得洛云舒的眼神——极清澈也极倔强,极幼稚却极狠厉,眼里除了习武,他什么也看不到,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
正是这样纯粹到唯一的眼神,让赵听风收了她。
“你可知那时我为何教你?”赵听风语重心长,“因为那时的你,倔强、果决,有一股生来的狠气。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想学什么,便狠了心去学。”
他一字一句道:“你只听自己,只听自己的心,无怨无悔。”
洛云舒尚待问些什么,一回头却不见了赵听风身影。她心知二师父向来从心所欲、行踪不定,倒也不意外,只听见远远风里传来赵听风的舒朗笑声——
“你的心要是想查,无人能够阻拦。”
洛云舒心下一凛,转而划过几分清明。忽而听得身后传来徐长安清灵温婉的声音:“容儿,师父寻你。”洛云舒回过身,行了个礼:“谢过二师姐,我这就去。”徐长安看向洛云舒的神色有几分担忧:“师父脸色……不太好,你小心行事。”洛云舒颔首:“我知道。”
销寒楼。前厅。
楚玉端坐堂前,右手扶额,令人看不清表情。
“眉山座下四弟子,云十七见过师父。”洛云舒端端正正跪在堂前,朗声道。
“坐吧。”楚玉挥挥手,声音里带了几丝疲惫,没有为难。
洛云舒心间划过几丝诧异,颇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师父,道过谢后,下意识地要在堂下靠门的位置坐下。
“坐这里。”楚玉指了指面前的蒲团,“坐近些罢。”
洛云舒依言坐下,心间疑团更重。销寒楼楼规森严,未得楼主允许,任何人不得私自下山会客,何况苏怀澈身份特殊,洛云舒一开始便没想过要瞒过楚玉,此番窥见楚玉神色,应当已经知晓。
“弟子私自下山,有违楼规,但凭楼主责罚。”
“你想去吗?”
沉默片刻,二人同时开口。
看见洛云舒惊讶的神色,楚玉忽然笑起来:“怎么?听我这么问,容儿很意外?”
容儿……
洛云舒心间一动,自她上山以来,楚玉似乎从未喊过自己容儿,一直都喊她,云十七。
洛云舒看着楚玉浓厚脂粉下显得略有几分苍老的脸,忽地想起几分往事来。
她七岁被救上山,九岁开始拜楚玉为师,与楚玉这样对话却好像是第一次。
楚玉看向她的眼神很复杂。洛云舒正式拜楚玉为师以前,一直以为,这眼神里的,是轻蔑和嫌弃,因为她知自己天资平平,又听说楚玉乃娘亲年轻时在峨眉派的同门师姐。林月温婉恭顺,楚玉妖冶奇诡,二人武艺相当,若论天资,楚玉更胜一筹。然而当时的峨眉掌门却属意林月为下一任掌门,楚玉一怒之下与峨眉派决裂,也与昔日的好姐妹林月一刀两断。
洛云舒一直以为,楚玉是恨娘亲的。自她上山以来,楚玉极少同她说话,以至于她一直以为,楚玉对林月的这份恨与厌,也延续到了与林月长得极为相似的自己身上。
因为她恨她,所以不愿教她习武;因为她恨她,所以不愿见她。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唯一无法解释的,是徐长安告诉她,自己重伤上山时,楚玉不惜千年灵药,耗费数年内力,日夜不息地守在她榻前,只为救她一命。
她曾跪在销寒楼前求见楚玉一面,以求当面道谢,却只听得堂内传来冷冰冰一声——
“不必见我,也不必谢我。只是不想见故人的女儿死在我销寒楼里。若让人听得,以为我故意不救你,毁我销寒楼名声。”
“这一转眼十一年了,容儿长大了。”楚玉幽幽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涩,“你换脸之前,真的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楚玉叹了口气,“只是当时你中毒太深,我不得已替你换了整张皮,现下你这张脸,除了一双眼睛,倒无一丝与她相似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