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流水一样，无声地浸润着高二的日子。
周翊发现自己对柏静的观察，逐渐变成了一种无声的、近乎本能的习惯。他像记录实验数据一样，默记着她做题时微蹙的眉心的弧度，她听讲时无意识转笔的速度，甚至她午后趴在桌上小憩时呼吸的频率。
但很快，一种难以归纳的“异常”波动，扰乱了他的心绪。
他注意到，柏静的情绪似乎遵循着某种隐秘的、他无法破译的周期律。
总会有那么几天，她周身的气压会莫名变低。
不是生气，而是一种…柔软的疲惫和易碎感。琥珀色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少了平日的清亮和锐利。她会比平时更沉默，指尖按着太阳穴的次数明显增多，对林嘉仁的调侃和黎海妍的闲聊也只是懒懒地掀一下眼皮，回应变得简短甚至敷衍。像一株被阴雨连绵耗尽了精神气的植物，蔫蔫地缩在自己的壳里。
周翊甚至会看到她偶尔失神地望着窗外，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那时，他会觉得她离自己很远，周身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拒绝任何人靠近的玻璃罩。他心底会泛起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揪紧，让他坐立难安，连带着解题的思路都变得滞涩。
他偷偷在她抽屉里放过一次包装精致的黑巧克力，第二天发现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是底下压了张纸条，是她潦草却依旧不失锋利的两个字：“谢了。”看不出喜怒。
然后，仿佛一夜之间，那层薄雾就散去了。
她又变得清晰、锐利，甚至…带着点攻击性的活力。像是积蓄了足够能量的种子，骤然破土。她开始和他开玩笑，在他面前肆意地嬉笑怒骂。和林嘉仁斗嘴时，她言辞变得格外犀利，常常一句话噎得对方跳脚，而她唇角会勾起那种带着点小得意、又坏又亮的笑，像只成功捉弄了人的猫。
那种鲜活的光芒，几乎有些刺眼，让周翊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被吸引，心跳总会漏掉几拍。他会觉得这时的柏静像一颗恒星，散发着强烈的光和热，吸引着所有注视，也灼烧着靠得太近的他。
再之后，会有一段极其短暂的、仿佛被蜜糖浸泡过的时光。
她整个人会变得…异常柔软。不是疲惫的柔软，而是一种慵懒的、甚至带着点懵懂的温和。眼角眉梢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极淡的笑意，看人的眼神不再那么具有穿透性，反而像是蒙着一层暖洋洋的滤镜。她甚至会主动加入一些没什么营养的闲聊，偶尔被黎海妍的冷笑话逗得笑出声，那笑声清泠泠的，像风吹过檐下的风铃。
周翊甚至撞见过她心情极好时，用手指轻轻去接窗外飘进的雨丝，侧脸的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这种状态的柏静，会让周翊产生一种荒谬的、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错觉，心底那头躁动的野兽会暂时偃旗息鼓，变得异常安静，像是被她眉梢的笑意安抚，只想沉溺在这份罕见的、毫无防备的温柔里。但他依旧不敢靠近，生怕一丝多余的动静就会惊散这易碎的幻梦。
最后，这种暖意又会像退潮一样，缓慢地、不可避免地消散。
她会重新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偶尔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烦躁，像晴空里突然飘来的几片云翳。对周围事物的耐心似乎也变差了，更容易被一些小事惹恼，虽然她通常只是蹙蹙眉，不会真的发作。
周翊默默地在心里记录着这一切。他试图将这些情绪波动与天气、考试压力、甚至她与黎海妍是否闹别扭联系起来，但都失败了。这种变化精准得近乎神秘，像月亮牵引潮汐，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介入的自然力量。
这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还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焦躁。他像一个站在岸边的观测者，能清晰地看到海浪的起伏，却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海底的暗流为何涌动。这种无法掌控、无法预测的感觉，对于习惯了用逻辑和公式解构一切的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令人不安的体验。
但同时，这种周期性的变化，又让他窥见了柏静更多不为人知的侧面——她的脆弱，她的锐利，她的柔软，她的烦躁。每一种状态都如此真实，如此鲜活，它们共同拼凑出一个更复杂、更立体、也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柏静。
这种沉默的观察，成了他笨拙的、无人知晓的守护方式。而他心底那份随着她情绪而起起伏伏的、滚烫而混乱的心绪，则被更深地埋进那片冰冷的海域之下，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海平面之下，是如何的暗流汹涌。
周翊想更多，也更深入地了解柏静。
于是某个周末的深夜，周翊对着电脑屏幕，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结。
搜索引擎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光标在检索栏里一下下闪烁，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了关键词的草稿纸：【情绪周期性波动】、【女性生理期】、【易怒疲倦】、【排卵期情绪高涨】……
冰冷的医学术语和科普图表，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头那团缠绕许久的、关于柏静情绪迷雾的锁。
【月经周期】。
【激素水平变化】。
【雌激素】……
原来不是阴晴不定，不是难以捉摸，而是……生理的潮汐。是身体内部一场他无法想象、却每月都在她体内沉默上演的、荷尔蒙的战争。那些他默默记录下来的低潮、锐利、柔软和烦躁，都有了冰冷而科学的注脚。
一种混杂着释然和更深刻心疼的情绪，缓慢地攥紧了他的心脏。释然于他终于找到了原因，心疼于她独自承受着这种他永远无法真正感同身受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周期性风暴。
那些他曾以为的“疏离”和“易碎”，原来是疼痛和疲惫；那些他曾觉得“刺眼”的活力，是身体最诚实的欢欣；而那短暂的、蜜糖般的柔软，则是生理给予的、转瞬即逝的馈赠。
周翊关掉网页，房间里陷入黑暗。但那双深黑的眼眸，却在暗夜里亮得惊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决心，取代了之前的困惑。
他无法分担她的不适，但他可以…试着去理解，然后，更安静地承接她的每一种情绪。
周翊开始在心里默默构建一个新的、只属于柏静的“周期模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的守护欲。
他记住了那些细微的征兆。她无意识用手按压小腹的轻微动作；她某天突然换上的、更宽松舒适的运动裤；她喝水时微微蹙起的眉心；甚至她笔袋里偶尔露出的、那种特定包装的暖宝宝。
他不再需要刻意记录，身体仿佛自带了一个关于她的生物钟。在每个周期即将来临的前几天，他会提前变得格外沉默而专注，像一台精密调整过的仪器，开始无声地运作。
当那层低气压笼罩她时，他不会再感到无措和被推开的委屈。他会默默把她桌角那瓶容易刺激的冰饮料换成一直温在保温杯里的红糖姜茶，杯壁上还细心地裹着一层纸巾隔热，不留痕迹。在她因为一道难题或一点噪音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烦躁时，他会提前一步，用冰冷的目光扫过可能制造噪音的方向，或者，将写有清晰解题步骤的纸条推过去，指尖压着纸条边缘，停留片刻，仿佛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力量。
当她进入那个锐利而鲜活的阶段，他会收敛起情绪，只是在她与人激烈辩论时，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站在她身后，成为她最无声却最坚实的后盾。他不再觉得那光芒刺眼，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欣赏，看着她发光。
而当那短暂的、蜜糖般的柔软降临，他会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他会提前收拾好她座位旁边可能绊倒人的杂物，会在她看着窗外发呆时，脸红心跳却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的侧脸。他珍惜这短暂的、毫无防备的时刻，像守护一个易碎的梦，哪怕自己心跳如鼓，也绝不越雷池一步，惊扰分毫。
他甚至会在她的烦躁期来临前，替她收拾好一切。
递过去的温水总是刚好能入口的温度；需要的参考资料总在她皱眉寻找的前一刻出现在手边；碍眼的人或物总在她感到不耐之前就被清空……
他把自己变成她周围环境里最稳定、最舒适的那部分，一道沉默的缓冲带，承接住她每一个阶段或跌落或高涨的情绪，无声地消化掉所有可能的不适。
他默默地关注着柏静的一切，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冷淡样子，仿佛只是顺手为之，从不多说一个字，也从不邀功。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是如何随着她情绪起伏而沉沉跳动——在她难受时揪紧，在她明亮时加速，在她柔软时盈满一种酸涩的饱胀感。
他无法改变她身体内部的潮汐，但他愿意成为她岸边最沉默坚硬的礁石，在她每一次情绪浪潮拍打过来时，稳稳地、无声地，承接住她所有的黯淡与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