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楼中学在三年前就废弃了，小哥你现在去也没有啥人了，估计也没打理。”

“也是可惜了，原来还算是个不错的学校，之前在榕城也排得上号的。”

宿池月用手抬了下垂下的睫毛，低头看着司机递给他的那瓶水，温声道：“为什么废弃了？”

“哎，人太少了，这里又搞拆迁人都走光了，老城区原来是工业区空气也不好，大家都搬走喽，现在都没啥人待那了。”

“而且还出了那档子事…”

“小伙，你不是本地人吧。”

“确实不是，来这上过几年学。”

“哎…那就难怪了…你不知道…”司机像是在自说自话，晃着脑袋开着前方，宿池月看到司机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点着方向盘。

司机在紧张？

出了什么事情？会让他害怕？

宿池月刚想继续问下去，司机反而接着说道：“小伙子你一个人，稍微逛逛差不多了，那现在可不好打车，也没个地铁公交站啥的，白天还好，可别逛着逛着到晚上了，那可就不好喽，那阴得很。”

湖楼中学藏在东郊老城区的巷子里，出租车只能开到大路口，几百米处还有个古庙，供的是沿海地区常见的妈祖，香火算不上特别旺，但也算不上萧条，逢年过节总有人带着香火鞭炮在庙里活动。

宿池月印象里高二时，湖楼中学旁开了间专门卖纸钱线香的铺子，面积不大，也做学生生意，每到大型考试时，就有学生连着自己的小团体一起买点贡品和香，到古庙神翕前临时抱抱佛脚，请求考试顺利。

古庙门口摆着个大铁桶，表面的红漆因为经年累月遭遇火焰的灼烧有些发暗褪色，圆桶边缘漆黑，火舌肆意地舔舐着桶壁，不断地上升向外延伸着，燃烧界面上的纸钱化成碎片，可燃物粒子和氧气的迅速反应，在引力和热胀冷缩现象使受热不均的气体形成了对流，对流中的气体运动更迅速，拖动燃烧界面，使燃烧中的物质粒子克服了引力的作用，不断向上飘浮着。

今天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烧香是为了什么？

宿池月凑近看，烧出的缕缕烟伴着呛鼻的香味，烟迷了眼，又带着人情味，莫名地让想哭的人有了落泪的理由，让不想哭的人眼也红了也不至于显得冷漠，宿池月感觉自己的眼眶发干，水分都被空气中的烟灰尘汲了去。

与铁桶配套的红漆三角锥型顶盖被撇在一旁的地上，边上还累着几叠金纸，捆扎整齐，金纸上的金箔稀碎的小碎片散到四处，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

宿池月是高二转学到榕城读书的，先前待在港城，那个密密匝匝、湿热，逼仄如鸽笼一般的房子，外面挂着五彩的霓虹灯，头顶盘踞交错的电线，乱七八糟挂在头顶吊线上似乎永远都晾不干的衣服绘成他记忆里童年的样子。

放学后，顺着窄小的仅供一人通行的人行道，回到屋子里，是发灰的墙皮，勉强给他腾出的，用塑料版隔出的小房间，书桌占据了最多的位置，留了个勉强能平躺下的小床，窗外没有别人想象出的繁华高楼林立的港城，只有一台台声音比拖拉机还大的窗机。

那时宿池月就意识到人生的选择究竟是多么重要，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故事如同诅咒般，两人抛弃一切倾尽所有，但还是抵不过这世间沉沉浮浮，眼花缭乱，最终以悲剧收尾。

在父亲死后，母亲并没有直接选择回去，她憋着一口气，她不想直接向家里人妥协，她似乎认为回去就代表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闹剧笑话，她心高气傲，即使在港城狭小的出租屋里也没有彻底洗净自己的小姐脾气，活得很辛苦，尤其在少了一个劳动力的情况下，生活的重担直接压在她没怎么经历过挫折和重压的背上。

母亲老得迅速，眼渐渐变得深，头上生出了白发，每天晚上崩溃，白天又恢复正常，咬牙坚持。

祖父既没有追究他唯一的儿子莫名猝死在港城的蹊跷，也没有如母亲所想的重视起自己唯一留下的孙子。

没有钱，在港城等于没有任何东西。

最终他跟着母亲回到了榕城，就在东郊老城区。

那里除了榕城最常见的经典款榕树，还有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街道，宿池月和母亲一起住在那的一幢老房子里，湖楼中学也在那条街上。

梧桐树着实美丽，但给周围居民带来的却是无尽的烦恼，夏天打完药水满地的洋辣子，秋天果实掉完招来了不善的白蚁和各种昆虫，夏天叶子茂密遮天颇有情调，冬天却是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一片，粗壮的梧桐树立在人行道，挤占着人通行的空间，既不能遮阳，走在路上时还要注意不直直撞上路中央的梧桐树。

转学到湖楼中学的高二学部，宿池月多少有些不合群，他们早已在高一时就已经建立的友情和固定的小团体，早上和谁一起去上课，活动课和谁一起玩，吃饭与谁一起吃，几乎牢不可破，宿池月也挤不进去。

他成为那个别人口中泛善可陈，沉默话少的家伙。高中生的不合群，幼稚又不懂事，比起小学初中他们明白了一些人情世故，但不多，无法像出了社会后经历过的自恃和得心应手。同学打探好奇的视线不动声色又无孔不入，尤其是在他们得知宿池月是从港城转学来的时，这种试探和好奇直接被顶上了顶峰。

榕城人关于读书这件事并不过分严格，但面对高考这样的筛选机制，不少家里有些底子的孩子会被家长送到港城这样的地方降低筛选难度，而宿池月这个从港城转会来读书的家伙无异于逆行者，异类。窸窸窣窣地窃窃私语，从来不用正眼询问，而是在一旁斜眼窥视旁敲侧击，似乎是想直接看着宿池月的表面就能将他看个清清楚楚。

宿池月在陌生环境里根本找不出破局之法，别人与他交谈聊着学校里的琐事，最终话题又会转到他为什么要回来念书？

宿池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就像个悖论，他并不觉得将原因向他们道明就可以成功融入这个新集体。他只能谨谨自守，竖着一道高墙隔开他们，也隔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