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十日后,在孔先生为薛夜包下了整个红锦轩办的生日宴上,为自己如何才能不那么漂亮苦恼得整整三日没睡好觉的薛小少爷,再次穿着一身洋装出场了。
因着过生日,虽有点烦恼,这烦心事也是个凡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烦心事,薛夜便也算得上无忧无虑。孔先生说二十岁是个整数,须得好好大办一场,薛老爹求之不得,赶忙大大的同意,薛夜便也由得他了。
他一向知道孔如熙为追求自己,银子花得跟流水一样,也早习惯了别人为自己下大本钱、花大手笔,因而没怎么上过心。
但真登临了红锦轩第三层阁楼上往下一望,看见铺天盖地的红棉金纸照得满室满街紫金之光,连满楼桌椅板凳全部焕然一新,碗筷亦变成了镶金边的,以及从楼下直垒到二层楼高的奶油蛋糕与香槟塔时,还是稍微惊讶了一下。
但最令他惊讶的,还是楼下这一张张脸庞里依稀能分辨出来的几个人——红锦轩已经是津门最大的席面,而孔先生请来的宾客竟将红锦轩能填了个满满当当。
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他从他依稀能认出的十数个人的身份,就能轻易推测出来,来的这些人里,涵盖了津门商界、政界、乃至军界的各类头脸人物。
一张张脸跟百货商场里的货物一样,薛夜这还没喝酒呢,已经头脑发晕了起来。
没想到底下这一张张脸、几百双眼睛望向薛夜,也是一样头脑发晕的。
大概所有人仰望阁楼,第一眼看到这个穿着水红色衬衫配波点领带,踩着棕色长统靴,趴在栏杆上,带着十足的天真神色,用他那水润润的眼睛晃着脑袋左顾右盼的小少爷时,心里不约而同的都是一个念头:孔如熙这么多钱不算白花,就冲这小子的模样,值了!
孔如熙一身宝蓝色单襟马甲站在薛夜边上,自觉与薛夜今晚的搭配格外相衬,他料定已经得到了这美人,仿佛一件奢饰品又到了自己手中,不觉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
转头一看薛夜,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自顾自发起了呆,长而蜷曲的睫毛在灯光掩映下微微发颤,眼睛里隐约折射着水光,目光却飘忽忽地望着楼下人群,不知在所有所思什么。
当着这么多人面,孔如熙顿时虚荣心作祟,便一伸贼手,顺着薛夜的腰线抚摸上去,最终搂着薛夜的腰,不声不响地把薛夜带进了怀中。
薛夜依旧垂着眼,水润的目光依旧望着低处,没作反应。
底下人群里有头脑灵活的,在心里暗暗猜测:难不成这又是个以权压人的故事,看看这小少爷,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将落未落的泪光,可见他心里是多么抗拒——没准儿是薛暮桥逼他迎合孔先生的,而他又抗拒不得——有那么几个知情人晓得,薛夜的娘是个来头不明的女人,是中国人和白俄女子的混血,这样的女子在薛家这样的大家族里,一向没什么地位的。
底下的观众活活把薛夜脚下的阁楼浮想联翩成了戏台,薛夜顿时成了众人想象中的戏子。其实他本人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压根什么都没装,更没什么苦情大戏。至于他眼里那点水光——天生自带的,他用着带着雾气的目光看谁一眼,对方都保不准以为薛夜爱上了他。
薛夜发呆,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一个看起来并不属于这里的人——这里的人恨不得长了八个舌头说话,他却站在人群最外围,仿佛一个舌头也没长,一句话也不说,垂着眼睛,手缩在袖子里。
他的衣着与别人看起来倒并没什么不同,一身暗银色竹枝纹长衫衬着一张清癯瘦削的脸,顶光一照,看起来阴测测地,倒有几分工于心计的政治家模样。因为瘦,远望去顶像个直挺挺的麻秆,薛夜盯着他半晌,发现此人细看之下高鼻薄唇,眉目如画,倒也清隽,便无端觉得这人应该是个当兵的。
他在栏杆上趴着的时候,心里猜测了一会儿他的职业聊作消遣,看他寡言得很,不跟任何人说话搭腔,心思便渐渐转回到自己当主角的这场席面上来了。
刚开始时,薛夜对今晚这席面多少还有那么点兴趣,不过很快,他听了一会周围人跟孔如熙的谈话内容,发现了一个道理——再大的席面,再豪华的舞池,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香槟塔,都掩盖不了它作为一场政治酒会无聊透顶的本质——不过是那些有钱人跟有权人的交易场地罢了,那一张张堆了一脸的笑容,要么图你兜里的钱,要么干脆放着淫光!总之,没有一张是真心的!
罢了,人没意思,还是喝酒罢!
夜晚度过了一大半的时候,薛夜已经有六七分醉意。他今晚真正表现出了作为寿星的气度,薛暮桥既然嘱咐他放出身段来交际,多结识权贵,他便真敢来者不拒,甭管是穿长袍的、穿中山装的、乃至穿军装的,只要敢往他跟前递酒,他就没什么不敢喝的。反正孔如熙像头狼似的在自己身边盯着,旁人也不敢对自己揩什么油水。
孔如熙乐得瞧薛夜喝醉了的模样,酒液会让他原本就丰润饱满的两片嘴唇更加透红,白皙的脸颊染上一种粉嫩的霞光,仿佛有种娇艳欲滴的神态,非美少年做不出来——他喜欢薛夜一切不同于往日的模样。
薛夜依稀记得,大概就是在自己晕得彻底瘫在孔如熙怀里的时候,那事儿开始闹起来的。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半靠着孔先生的肩膀,能感受到孔如熙的大手带着极高的温度游走在自己腰间,最终深陷在腰窝的位置。
但他心思完全没在这上头,他半眯半合的眼睛不经意间一抬,竟然看到那银袍麻秆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人群中央,垂着眼睫,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一把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