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威,可派御史暗访,严查旧案关联人员,抓一二典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恩,可在新漕粮起运时,适当提高运丁脚价,减免沿线部分无关紧要的杂税,令其得享新政实惠,自然归心。”
“至于甄别任用,”他略一沉吟,“前任漕运使门下,并非尽是贪墨之徒。亦有才干之士或因权势所迫,或为自保而同流合污。可令吏部细查档案,寻那些虽有瑕疵但能力出众、且未曾主动鱼肉百姓者,予其戴罪立功之机。彼等熟悉漕务,若能用之,事半功倍,且会感念陛下恩德,比空降官员更易掌控。”
他说完,便再次垂下眼帘,恢复沉默。仿佛刚才那番极具洞见的分析,并非出自他口。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
楚昭敲击桌面的手指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他看着萧寰,目光幽深,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一直以沉默和顺从示人的亡国太子。
他不得不承认,萧寰的这番见解,不仅完全理解了他的意图,甚至补充了更具操作性的细节,思虑之周全,眼光之老辣,远超他麾下许多大臣。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麒麟才子。即使身陷囹圄,折断了羽翼,那份深植于骨的智慧和远见,依旧无法完全掩藏。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楚昭心中翻涌。是欣赏,是忌惮,是更强烈的占有欲,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猎手遇到了足以匹敌的猎物,总是能激起更大的兴趣。
良久,楚昭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看来,让你做个磨墨铺纸的奴才,倒是屈才了。”
萧寰心头一紧,不知他此话是褒是贬。
却见楚昭忽然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萧寰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强忍住了。
楚昭伸出手,并非像上次那样粗暴地扼住他,而是用指尖,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刚刚从外面带来的寒气,动作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狎昵。
“你说,”楚昭俯视着他,墨色的眼眸里翻滚着萧寰看不懂的情绪,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朕是该你这双眼睛只看着朕,这双手只为朕磨墨……”
他的指尖缓缓下滑,掠过萧寰的喉结,最终停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隔着一层布料,似乎能感受到其下急促的心跳。
“……还是该物尽其用,让你这颗脑袋,也为朕好好想一想这万里江山呢?”
他的话语暧昧不明,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萧寰的胸膛,看看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萧寰屏住呼吸,只觉得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都泛起一阵战栗。楚昭的靠近,总是带着这种冰火交织的矛盾,令人恐惧,又莫名地心悸。
“奴才……惶恐。”萧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试图偏开头,避开那令人不适的触碰。
楚昭却低笑一声,手指反而用力,按了按他的胸口,才缓缓收回。
“惶恐?”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玩味,“朕看你这心里,主意大得很。”
他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仿佛刚才那番暧昧的靠近从未发生。
“从明日起,这些奏折,你看完后,用铅笔在一旁另纸写下简要看法,呈给朕看。”楚昭的语气恢复了平常,却下达了一个足以让朝野震动的命令。
让一个亡国太子,阅读批阅后的奏折已是非同寻常,竟还要他写下看法?
萧寰彻底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楚昭。
楚昭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不敢?还是……不愿意?”
萧寰心中巨震。他不知道楚昭这究竟是进一步的试探,还是一个疯狂的、前所未有的机会。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缓缓垂下头,掩去眼底所有翻腾的情绪。
“奴才……遵旨。”
楚昭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朱笔,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磨墨。”
萧寰沉默地上前,拿起墨锭,重新注水,缓缓研磨起来。
玄黑的墨汁在砚台中渐渐化开,浓郁如夜,映不出他此刻复杂万分的心绪。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交织在一起,模糊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