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收到来自万花谷的信时,才突然想起,今日是中秋的事情。
那孩子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在纯阳也早已是孤身一人,所以写下了这封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的情书——姑且这么叫吧。纯阳有些头疼地想。
信上其实也没有写什么出格的话,只是像往常一样,先说着万花谷那些没什么新鲜的传闻,谁开错了药方,谁家的松鼠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跑掉了;又问自己在华山过得好不好,入秋后天气转冷,有没有添衣……诸如此类的琐琐碎碎。直到末了,才在末尾欲盖弥彰地加上一句,今日中秋,他在万花谷伶仃一人,往日好一些的朋友此刻都已回家,也知纯阳在华山并无亲朋,问自己愿不愿意走这一趟,去万花谷作陪。
信的最后还写了一段,虽然被杂乱的墨笔划去,却依稀还是能辨认出字迹:“若是有所不便,我来纯阳亦可,先前你允我去论剑峰看雪,尚未兑现。”那划去的墨线虽说杂乱,又足够稀疏,能让有心人从中费力地分辨出少年说不出口的心思来。
万花的书法师承颜真卿,字型刚健有力,却不知怎么的喜欢在收笔处轻轻提出一抹飞白,而看到此处,那抹飞白就像是年年中秋,华山上那皎洁的月光一样,小心翼翼地吻上了纯阳的双眼。
纯阳握着这封信呆了半晌,他仰起头,看着论剑峰漫天飘落的飞雪。入秋之后,天色暗得愈发早,夕阳的余晖还没有完全收束,天的尽头却已能看到隐隐闪烁的星星。
“你去吧,”纯阳最终对送信来的师妹说,“你们是同乡,许久没有一起过中秋,正好也去走动走动。”
师妹平日里活泼,今日却有些怯怯地觑了他一眼,道:“这信上叫你。”
纯阳不再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了似乎早已准备好许久的月饼,郑重其事地放在了师妹的包袱里。
剑插在纯阳身旁的雪地里,剑穗随着西风晃来晃去,佩环声被轻而易举地吞没在呼啸而来的风雪声中。纯阳目送着师妹走远,又披衣拄剑,坐在了论剑峰上的那棵树下。
论剑峰上空无一人,同门要么早已归家,要么就早已在宿舍中歇息。
纯阳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想起在自己年少时,也曾有这么一夜,怀着忐忑的心情,借着星光和月光,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心中的绮思——论剑峰的风雪很大,吹得纸张飘散,那些字就像雪一样在星空下散开来,又落在雪中。
这时候,就有远处一点烛火的光闪烁着朝纯阳靠近,那烛火照映着一双苍白的手,从闪着光的雪中,将纯阳绞尽脑汁所写的信捡了起来——属于那双手的眼睛有着近乎刻薄的冷意,但这份冷意随着纯阳尚显稚嫩的墨迹,慢慢在烛火中融化开来。
纯阳听到那人原本冷冰冰的嗓音此刻却吟着笑意问道:“文笔不错,字却写得实在丑——这是写给谁的?”
纯阳原本皱了一夜的眉就随着这句疑问,瞬间地舒展开来:“这是写给你的。”
“这是写给你的。”像是要强调什么,纯阳又朗声重复了一遍,他在这漫天的风雪和明月下笑了出来,“师父。”
提着灯的人似乎也没有生气,他从怀中摸出了尚且带着余温的月饼,贴在了纯阳冻得通红的脸上。
“早些回去,”那声音说道,“好孩子。”
纯阳就在这个时候被冷醒了,脸上是早已凝固的冰雪,轻轻一碰,鲜血就随着血水一同流了下来。原本放在石桌上的信被风吹拂起来,纯阳下意识伸手去接,于是这些热烈到足以融化论剑峰坚冰的文字,在多年之后,从另一处少年人的写下,又兜兜转转地回到了纯阳的手中。
纯阳知道自己是一个卑劣的人,年少时期,他凭仗着年轻,有恃无恐地索取着师父的包容;而如今,他又靠着年长,心怀愧疚地欺骗着自己所救下的孩子的回护。他的前三十年,就这么靠着这样毫无来由的偏爱,辜负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散乱在雪山交错参差的缝隙中。
纯阳在就这样在万千星辰的注视下阖上了眼睛。
“师父……”以往从来不敢想的话,就在这空无一人的论剑峰上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这么想着,“他长得真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