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的床铺彻底空了三天后,203宿舍的空气才算真正流通起来。
晨露透过窗缝渗进一丝凉意,落在雪松叠得方方正正的工装上,晕开细小白点。
林峰蜷在被窝里打哈欠,看见雪松正对着窗外发呆——远处的光伏阵列在晨光里铺成银海,三台橙红色的打桩机像蛰伏的巨兽,正随着工友的吆喝声缓缓启动,铁桩砸进土地的“咚咚”声,隔着板房都能撞进耳朵里。
“看啥呢?再不走食堂的油条要没了。”林峰揉着眼睛爬起来,脚刚沾地就被地板的凉意激得一缩。
雪松回头,眼里亮着点细碎的光:“峰子,我想学开那打桩机。”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手指不自觉地攥了攥——赵建国的阴影虽散,却让他更清楚,在这工地上,唯有攥紧实打实的手艺,才能站得稳脚跟。
林峰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打桩机,随即笑了:“好啊!那玩意儿看着就威风,学会了以后咱也能当技工,比干杂活强多了。”他凑到雪松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开这个的老周师傅是咱们老乡,手艺好得很,就是脾气倔,我帮你去搭话?”雪松连忙点头,眼里的光更盛了,连指尖都泛起了热意。
食堂的蒸汽裹着油条的香气扑面而来时,老周正独自坐在角落喝粥。
他左手端碗,右手捏着筷子的姿势很特别——食指关节处有块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打桩机操作杆磨出来的印记。
林峰拉着雪松凑过去,刚要开口,老周就抬了抬眼,目光扫过雪松攥得发紧的衣角,先开了口:“想学开桩机?”
雪松心里一紧,连忙点头:“周师傅,我想学。我知道点操作杆的门道,您放心,我能吃苦。”他的声音有点发颤,腰不自觉地弯了弯,眼神里满是恳切。
老周“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个磨得发亮的烟杆:“挖掘机是扒土的,我这桩机是砸桩的,差着十万八千里。这玩意儿要的是巧劲,不是蛮干,你小子细皮嫩肉的,能扛住?”
“能!”雪松几乎是脱口而出,伸手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因拧螺栓练出的肌肉线条,“周师傅,您看,我不是娇生惯养的。您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给您端茶倒水都行,只求您教我。”
老周的目光在他小臂的肌肉上停了两秒,又瞥了眼他腕上那道浅疤,突然笑了:“行,给你个机会。吃完早饭到西头桩机旁找我,先给我把桩机擦干净再说。”
朝阳刚爬上光伏板的顶端时,雪松已经蹲在橙红色的打桩机旁了。
机器刚歇了一夜,外壳上凝着细密的晨露,沾着点昨日的泥土。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块旧毛巾,从驾驶室开始擦起,方向盘上的纹路、操作杆的缝隙、履带的链节,每一处都擦得格外仔细。晨露打湿了他的袖口,凉丝丝的,可他心里却热得发烫,连擦机器的动作都带着股劲。
老周背着双手走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雪松半跪在履带旁,正用细铁丝抠链节里的泥块,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擦得锃亮的外壳上,“嗒”地一声晕开。
“停。”老周的声音突然响起,雪松手一顿,连忙站起来,手里还攥着沾满泥的铁丝,像个等待考核的学生。
老周绕着桩机走了一圈,手指在驾驶室的门把手处摸了摸,又蹲下来看了看履带链节,没说话,径直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
雪松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没擦干净,刚要道歉,就听见老周喊:“上来。”
他连忙爬进驾驶室,一股混合着柴油味和老周身上旱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驾驶室空间不大,却收拾得整整齐齐,操作台上还摆着个搪瓷缸,印着“劳动模范”四个褪色的红字。
“看好了。”老周握住左侧的操作杆,手指轻轻一扳,桩机的钻杆缓缓升起,带着“液压杆”的轻响。
“这是升杆,往前推是降,往左扳是微调角度。”他的手指在操作杆上灵活地动着,钻杆在空中划出一道平稳的弧线,“右边这个是控制钻速的,土层软就慢点开,硬土就得快钻慢砸,不然桩会歪。”雪松凑近了些,眼睛死死盯着老周的手,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错过一个动作。
“你来试试。”老周突然松开手,往旁边挪了挪。
雪松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握住操作杆,入手微凉,带着老周掌心的余温。
他学着老周的样子往前推,可手指刚用力,钻杆就“唰”地一下往下掉,差点砸在旁边的支架上。
“慌啥!”老周厉声喝止,伸手一把稳住操作杆,“手指要稳,力道要匀,这杆跟你媳妇似的,得哄着来,不是跟它较劲!”
雪松的脸瞬间红了,手心全是汗,握着操作杆的手都在发抖。
老周的话虽糙,却点醒了他——挖掘机是粗活,讲究的是力气和速度,可打桩机是细活,每一分力道都要精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操作杆,这次没敢用力,只是轻轻往前推了半寸,钻杆果然缓缓降了下来,虽然还是有点晃,却比刚才稳了不少。
“对,就这样,慢慢来。”老周的声音缓和了些,目光里多了点认可。
太阳升到头顶时,雪松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他从驾驶室里爬出来,腿都有点发麻,林峰提着两个饭盒走过来,递给他一瓶冰镇汽水:“歇会儿吧,周师傅都去吃饭了。”
汽水的凉气顺着喉咙滑下去,雪松才感觉缓过劲来,看着远处正在打桩的机器,眼里满是兴奋:“峰子,我刚才让钻杆稳下来了!周师傅说我有戏!”
林峰笑着递过饭盒,里面是番茄炒蛋和青椒肉丝,都是雪松爱吃的:“我就知道你能行。刚才我在那边看了,你第一次操作就比我上次见的那个学徒强多了。”
两人坐在桩机的履带旁吃饭,阳光透过光伏板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雪松扒了口饭,突然说:“以后学会了,咱们就能一起接技工的活,工资能涨不少呢。”林峰点点头,咬着筷子笑:“好啊,到时候咱们一起攒钱,回家盖房。”
下午开工时,老周没再让雪松碰操作杆,而是让他在旁边看自己打桩。
“今天咱们要打三十根桩,你看好我怎么调角度、控速度。”老周发动机器,桩机的轰鸣声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钻杆对准标记好的点位,“嗡”的一声钻进土里,泥土飞溅起来,落在履带旁,形成一小堆土丘。
雪松蹲在旁边,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操作杆的动作,嘴里默念着老周教的口诀:“软土慢钻快提,硬土快钻慢砸,斜土先调再钻,直土稳杆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