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茫茫(9) 李猛看见小卖部有这么多人,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一时有些慌,可是,他还是随意地走过来,说着:“真热闹呀。”就顺手给大家扔下一堆桃子、杏。这边这些东西还没有熟,大妙知道他肯定去了远处。这些女人们一边打量着李猛,一边用手擦擦吃起来,有的就知趣地离开,大妙假意说着挽留的话,那些女人们不客气地说:“算了吧,我们还是走吧,咱们村的人可不是那么没眼力。”大妙看见大留媳妇往兜里藏了几个桃,有些不高兴,可是,当着李猛也不好说什么。
李猛看见大妙又黑了,刚才在人群里他都快认不出来了。李猛的心一忽悠,终于觉得自己再次来看大妙是对的。他想为大妙多做点事,让她的生活好一点,这想法折磨了他很久。屋子还是那样,简陋但是整洁有序。他看了看,问大发干什么去了。大妙给李猛斟上水说:“和村上几个人合计做点生意,他们商量事去了。”李猛听见这话有些失落,但还是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外边很乱,让他小心点。”大妙说:“操心多了会白头。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一天到晚东跑西颠的。”李猛笑笑说:“习惯了。”两个人没了话,屋子的气氛一下子有些暧昧。李猛就站起来说:“我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吧,人家非得给我些女人衣服,你看我妈年纪大了,我家里也没有别人,没人穿,你要不嫌弃,就给你得了。”
大妙的脸立刻红了。早晨她穿了一件灰色碎花上衣,胳膊肘破了,她就找了一片旧布缝上,此刻她下意识地把胳膊往后藏了藏,李猛还是看见了,眼圈一红,一把就把大妙拉进了怀里,低低地说:“以后不要这样,缺什么告诉我。”大妙心一酸,但还是挣扎着,想从李猛的怀里挣脱出来。李猛用力抱着她,下巴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摩擦着,说:“我真是不放心你呀,走到哪里都惦记你。怕你受罪,怕你难过。”李猛哽咽着,说不下去,大颗大颗的泪水滚滚而下,砸在大妙的头上、脸上、耳朵上。大妙的心也湿透了,可是她不认输,倔倔地说:“我挺好,你不用担心。”说着,还要往外冲。李猛轻声说:“别动。”大妙被这声音一下子击中了,愣怔着。李猛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大妙,说:“我真想忘了你呀,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想死我了呀。”大妙说:“你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你。”李猛吃惊地看着大妙,气愤地说:“不许你这样糟蹋自己。”大妙眼一酸,伏在李猛怀里啜泣着。李猛说:“这里太委屈你了,我早晚让你离开这个地方。”
大妙绝望地说:“不管真假,我还是要谢谢你,可是,我和大发已经这样了,我已经认命了。”
李猛嗤地一声笑了,不屑一顾地说:“你们怎么样了?在城市你们这叫非法同居,知道吗?你还认命了,你认命不认命还瞒得了我?让你认命,除非地球倒转。别装了。”挺严肃的话题被他整得不伦不类,大妙听得一阵喜一阵忧的。但大妙是个明白人,知道总这样继续这个话题不是办法,便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说了声:“就你能。”一转身就出去了。
李猛没有阻拦她,李猛知道她肯定是去叫大发了。想了想,急忙上车上拿下一件半袖衫,本来是自己想留着穿,可是,让大发知道自己光给大妙买衣服,不给大发买,会让大发起疑心,他不愿意过早地暴露他对大妙的心思。他原来连大妙都不想说,想把一些事情做好了,比如征得家里人的同意,比如帮大妙在城里找份工作等等,然后再告诉大妙,可是,今天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看见大妙破烂的衣服憔悴的面相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李猛也问过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不起大发?可是,大发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面对大发没有丝毫愧疚。相反,他觉得大发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过这样的日子,这就等于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硬和大妙在一起,是大发对不住自己。他这一次没有呆多长时间,也没有吃饭,就借口有事要走。临走,他说:“五一快到了,有个朋友结婚,托我买东西,你这里的东西我承包了。”大妙说什么也不卖了。大发也觉得不合适,吭吭哧哧的。李猛就找了编织袋子,把小卖部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收起来,一边收着一边说:“以后我从城里给你们进货吧,现在你们小卖部卖什么东西我比你们还清楚呢。”说完,扔下500块钱就走了。
这一次,大发明白了,李猛这是在帮他们;更确切地说,是帮大妙。这念头针扎一样让他难受。他不能指责任何人,因为大家都没有错。可是,他分明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了,让他不舒服了,他甚至连不让李猛来的理由都找不出来。他看着大妙在屋子里出出进进的身影,竟然有些陌生。他了解大妙,知道她聪明,那么她肯定早就知道李猛的意图,可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她这样掩饰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是拒绝了还是答应了?他们不会暗暗交往吧?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一哆嗦,就有一层雾,一下子遮住了大妙。这么长时间,大发更多的是随遇而安,没有过多考虑过往后的日子,但是现在,他知道须尽快改变这种生活状况,不能再这么混天度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躺在床上,反复看着李猛拿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还特意穿上李猛送给他的半袖衫试试。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但那是风暴欲来的海面,转瞬就可能翻江倒海。他的心因为有了秘密的欲望而深沉了,开始考虑应该给大妙什么样的日子之类深刻的问题。这些天他也在做,和刘三和合计做一笔买卖,但是,他原来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还了欠刘三和的赌债,和大妙实际上是没有直接关系的。现在,李猛把大妙生生推在了他的面前,他和刘三和所做的事情突然就有了庄严的意义。想到这里,大发再也躺不住了,便悄悄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家门。
十九
没有月亮的夜晚黑得像布一样。他低着头,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路,意志坚定,目标明确。和刘三和合计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第一次主动找刘三和商量这事。刘三和家在村西头,单门独院。这些年村里人都到村外盖新房子,刘三和单身一人,不过日子,至今住着祖上留下的几间房,年久失修。晚上看不出什么,白天这房子就像村里的伤口一样。
大发推了推门,门竟然栓着,对刘三和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到晚东遛西晃,今天怎么会这么早栓门?大发也没有往深处想,就使劲敲门,引起周围一阵狗叫,在寂寞的夜空此起彼伏。院里有了亮光,大发知道刘三和在家,就又敲了几下。有蛐蛐的声音突然远去,有个东西还跳在他的脚上,他跺跺脚,把那虫子甩掉,索性踢了几脚门。刘三和喊:“谁呀?深更半夜的。”
大发喊着:“三叔,是我。”
刘三和吼道:“大发呀,有什么事明天说吧,我已经困了。”
大发等不到明天,明天就太遥远了,他喊道:“三叔,我有急事。”
刘三和有点生气,吼起来声音就有些闷:“有逑事,日你娘呀,我睡了。”
大发还是不想走,就压低了声音喊:“三叔,真有急事,你快开门吧。”
刘三和半天没言声。大发就要走了,听见刘三和日爹日娘地出来了。他开了门,手上还扎着腰带,说:“你狗日的有逑事?非得今天说。”
大发没言声,跟着刘三和进了屋,大发是过来人,一进门就闻到了一种特有的骚臭,他知道刘三和刚才干什么了,可是和谁呢,谁会跟刘三和这种人呢,心里又疑惑又沮丧,感觉那炕呀杯呀都脏得不行,不愿意多坐。刘三和的房子也是一明两暗,刘三和住东上房,另外一个人此刻肯定在西屋藏着,大发有些心不在焉,刘三和也是魂不守舍。大发说话就呐呐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很快西屋的人就出来了,大发以为会上这屋来,紧张地心怦怦直跳,但是那人竟轻手轻脚地开了外间屋门,走了。
大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咳嗽了一声。刘三和脸上的表情可是已经变了,他急凶凶地说:“你他娘的净坏老子好事。”
大发一听这话,知道刘三和并没有真生自己气,就腆着脸问:“三叔,那是谁呀,三婶子呀,怎么不让我见见呢?”
刘三和说:“大发呀,你叔这一辈子白活了。”刘三和的表情很沉重,五官都有些扭曲,大发知道他这感慨是真的了,就宽慰他说:“三叔,你够能的了,村里人谁不买你的帐。”
刘三和哀伤地说:“过去我也这么想。现在才明白,有逑用。你叔我都53啦,活到53才知道这世上最美的事不是叉着腰吆喝人,不是吃肉喝酒,是他娘地睡女人,睡女人真好呀。可怜呀。”刘三和说这话的时候真的很哀伤,大发记得他爹死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哀伤的表情,刘三和的哀伤把灯弄得一明一灭的。大发开始觉得有些好笑,后来想想自己,今天走到这院里来,也是为了女人,就也哀伤起来,和刘三和说了一些心里话。
刘三和并没有着意听,只是大意知道大发为了女人要好好干一场。刘三和等到大发把话说完了,才接着对大发说:“咱都是为了女人呀,这你可要记住。你叔53岁才尝到女人的滋味,愚昧呀。你叔现在明白过味来了,也要划拉个暖身子的人,咱们的买卖肯定要干,干就干大的。你容我好好合计合计。”
大发回家的时候,大妙已经睡下了。他今天格外想要。他一边和大妙尽情地耍着,一边想着刘三和的话,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暖。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到地里,麦子熟了。今年的麦子真好呀,麦穗格外厚实,麦粒饱满结实,坚挺的麦芒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整个村庄已经沉浸在丰收的激动中,骡子踢踢蹋蹋地打着响鼻,鸭子在水里扑愣着翅膀,老老少少一边忙碌着一边打情骂俏。包括母亲家的,大妙今年要割五亩麦子,按照大家的估算,大概有5000来斤,5000斤麦子的收成是让人多么踏实的事呀,大妙也高兴了,再也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和大发操持收麦子。大发有些心不在焉,他磨着镰刀,心里想的是全村的几十万斤麦子。
二十
李猛来的那天,是大发出事的第二天。村里人围着大妙的家门,吵吵骂骂,真是大人哭孩子叫。李猛看见大妙脸色蜡黄,倚墙站着,任人宰割的样子,李猛的心一下子揪起来,问:“怎么啦?”村里人看见他,自动让出一条路。大妙的眼神是木然的。这么长时间,大妙这种绝望的眼神还从没有过。他又问了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个村里人说:“她家大发和刘三和收了大家伙的麦子,可是把收麦子的钱都骗走了。”
李猛听了,松了口气,说:“我当是什么事呢,多少斤麦子?”
“多少斤?十几家的麦子,我们一年的收成啊。”早有女人哭起来,大妙无动于衷。
“大发呢?”李猛问大妙。
大妙看看他,说:“你快走吧,别管了。”
一村民说:“不能让他走,说不定麦子就是卖给他了呢。”
大妙嗷了一嗓子,冲着那个村民吼着:“你放屁!”
另一个村民看见大妙真急了,就说:“我们不和你们老娘们说,你告诉我们大发去哪里了?”
大妙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混蛋去了哪里。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不用你们管,我就会把他押回来。老少爷们,家里东西你们随便拿。”话没说完便泣不成声,一个女人过去想拿大妙身边的一把锨,李猛一把给拉住了,说:“干什么?又没有说不还。”那女人怔了一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李猛说:“出了这样的事,大伙心里着急,我能理解,可是,我觉得都是乡里乡亲的,刘三和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可大发是什么人你们应该比我清楚,我知道大发肯定也是受骗上当。有买有卖,欠账还钱,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咱这样好不好,大家有事说事,都压压火,别闹。大妙一个女人家,能知道什么?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我能帮忙的,一定帮。”说着,就掏出烟,挨个儿往乡亲们手里敬着。大家手里接了烟,也就缓和了些。一个年龄稍大点的村民说:“这大兄弟说的有理。大发肯定也是受骗上当,可大发总该露个脸啊,他怎么能和刘三和这种人裹合呀?刘三和是个祸害,他害了咱们村。你不知道呀,大兄弟。这刘三和是畜牲呀,他竟然拐着自己侄媳妇跑了,闹不好这是出人命的事啊!大发也忒糊涂呀,人家大留家还等着要人呢。”
李猛没有想到问题这么严重。他没有处理过这么复杂的事,可是事到临头,他是绝对不可能把大妙一个人扔在这里的。他说:“大家伙想想,你们和大妙说有用吗?我看大发肯定还会回来,他能去哪里?不如等大发回来再商量怎么处理这事,你们看行吗?”
正说着,人群中有人喊:“大发回来了!”
人群呼一下子围过去。李猛担心人们会打大发,便几步冲过去,护着大发。大发已经脱了形,眼睛红红的,头发耷拉在肮脏的脸上。他在决定回来的时候,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他会挨打,会挨骂,会背着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