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寒风吹过城市钢筋铁骨的缝隙,带着一种催人奔忙的凛冽。出差的通知来得恰如其分,目的地武汉——第一站。飞机引擎的轰鸣裹挟着巨大的推力将我按进椅背,舷窗外是逐渐模糊的北方轮廓。落地天河机场,湿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味道。手机屏幕亮起,指尖在地图App上游移,最终坚定地戳向一个收藏已久的坐标——靓靓蒸虾。多年前电视屏幕里那红亮诱人的蒸虾,热气腾腾,伴着主持人夸张的赞叹,成了刚踏入社会时一个遥远又鲜活的念想。此刻,站在武汉的街头,那念想终于要落进胃里。
第二天的会议冗长得像一场精密仪器的拆解与重组。当主办方代表李哥——这位出差北京时常一起涮羊肉的老熟人——宣布晚上安排去吉庆街吃宵夜时,我几乎听到自己颈椎发出疲惫的呻吟。夜色里的吉庆街是另一个沸腾的武汉,霓虹招牌在油烟里晕染开斑斓的光圈,鼎沸人声与锅铲的铿锵交织成喧闹的市井交响。巨大的塑料棚下,长条桌拼在一起,各公司代表递着名片,啤酒泡沫在杯沿滋滋作响。几轮推杯换盏,天南海北的口音渐渐熟络,话题从行业八卦滑向更私人的领域。
以前李哥出差到北京几乎都会约我一起喝酒吃饭,然后还喜欢让我讲一些新奇的灵异见闻给他听,但是李哥并不知道目前我道士的身份。李哥的脸在啤酒和兴奋下泛着红光,他隔着蒸腾的热气朝我举杯,声音带着熟悉的怂恿:“嘿,兄弟!老规矩,来点‘下酒菜’?就讲点你那些‘好玩’的事!” 话音未落,几双原本还有些客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当得知要将一些灵异的传闻,一双双眼睛像被点燃的炭火,湖南来的那位王总更是直接拍了下桌子:“对对对!要真的!越吓人越好!”
盛情如潮水涌来。我放下筷子,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酒精和期待蒸腾得发亮的脸,大排档昏黄的灯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小龙虾的辛辣、烤串的焦香和一种无声的催促。“行吧,”我端起茶杯润了润发干的喉咙,“讲个真事,细节……隐去一些。”
故事从北方某个省份一个普通工作日的中午开始。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日光灯管发出均匀的白噪音。小刘,不到三十,新婚燕尔,正对着电脑屏幕出神。同事老曹起身活动酸痛的腰背,保温杯在手里晃荡着,“走啊,小刘,食堂?” 他顺手拍了下小刘的肩膀。没有回应。老曹皱眉,又推了一下:“嘿,发什么愣呢?” 小刘的身体,像一尊突然失去支撑的泥塑,无声无息地歪倒下去,额头“咚”地一声磕在冰冷的桌面上。
死寂。然后是老曹变了调的惊呼和手忙脚乱的试探——没有呼吸。报警、封锁、一办公室的人被带走调查。几天后,结论冰冷:非他杀。法医报告更令人窒息——身体极其健康,无任何致死疾病或损伤。死因:不明。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征兆地停止了心跳,成了一个悬在法医卷宗里的巨大问号。
“小刘家不简单,”我顿了顿,大排棚顶吊着的灯泡在夜风里轻微摇晃,投下的光影也跟着晃动,“他父亲老刘,在当地能量不小。儿子的死不明不白,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老刘动用了所有人脉,更换了三批顶尖法医,结果如出一辙。健康,无疾,死因成谜。独子的夭折抽走了老刘半条命,也点燃了他玉石俱焚的怒火。在绝望的深渊里,他抓住了一根曾经嗤之以鼻的稻草——玄门术士。
“起初找的那些人,甭管是和尚、道士还是‘大仙儿’,老刘都不满意。要么是语焉不详,要么就是本事不够,瞧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一位闾山派的法师,用秘传的观灵术探查后,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被害。然而老刘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冰冷的质疑:“证据呢?空口白话,我凭什么信你?”
法师沉默片刻,抛出一个惊雷:“若让你亲耳听你儿子说,信不信?”
“只要能见我儿一面,让他亲口告诉我,多少钱,你说!” 老刘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观落阴——灵魂下探阴司寻亲的法术,成功率不足四成。尝试开始,老刘自己无法“下去”,小刘母亲哀毁骨立,魂魄虚弱如风中残烛,更经不起折腾。最后轮到小刘的新婚妻子,几次尝试,依旧失败。闾山法师摇头离去。
“后来呢?找到人了?” 湖南王总忍不住追问,手里的烟都快烧到过滤嘴了。
“找了。老刘放出天价悬赏,消息在地下那个特殊的中介网络里疯传。” 我端起冰啤酒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故事本身的寒意。“层层中介筛选,最终接单的,是一个姓白的道士。没人说得清他具体师承哪门哪派,只知他学的很杂,闾山、茅山、元皇、梅山……糅杂一身,手段奇诡却异常灵验。常年窝在贵州边陲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里晒太阳,非重金或奇事请不动。”
白道长风尘仆仆地从西南边陲飞到北方。他身形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眼神却清亮得仿佛能洞穿人心。听完老刘泣血的诉求,他只提了三个要求:第一,原本的酬劳减半,多余的钱拿让老刘捐掉去行善;第二,给他附近找个清净酒店,到时候他自会联系,老刘他们不得主动打扰;第三,不食老刘家一粒米、一口水。听到这奇奇怪怪的要求,也顾不得想太多了,老刘满口应承。
“然后,白道长盯着老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周围吃宵夜的嘈杂似乎也减弱了,“‘无论经历什么苦痛,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身体受损,你都铁了心要这个真相?’” 老刘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是!我自愿承受一切!”
白道长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裹着千钧重负:“好。接下来三天三夜,你不能合眼。一丝困意都不能有。熬过去,三天后傍晚,我来找你。记住,这三天,天塌下来也别找我。”
“三天不睡?”李哥倒抽一口凉气,“五十多岁的人,这不要命吗?”
“要的就是这种濒临极限的状态。”我解释道,“魂不稳,魄将散,才更容易被‘引’下去。老刘硬是凭着一股为子复仇的执念,熬过了那七十二个小时。当白道长再次出现时,老刘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朽木,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白道长仔细看了看老刘的状态,只吐出三个字:“可以了。”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旧得看不出年代的墨绿色旅行袋,那袋子磨损得厉害,拉链都掉了齿。他从最深处捧出一个黝黑的陶罐,罐口被暗黄色的符纸严密封着,纸上朱砂绘就的符文在昏黄灯光下透出诡异的暗红。他闭目凝神,口中急速诵念着艰涩拗口的咒言,音节短促而陌生。咒毕,他并指如剑,隔空朝老刘眉心一点——
“嘶……” 围坐的几人同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猛地窜起,仿佛赤脚踏进了深秋的冰河,瞬间蔓延至全身。老刘剧烈地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一把普通的木椅被拖到场地中央。老刘被扶坐上去,眼睛被一条宽厚的黑色棉布紧紧蒙住。“别睁眼,”白道长的声音异常清晰,“待会儿所见,可能骇人。跟着一个黑影走,切记,无论身后听到什么、谁叫你,绝不回头!我说‘回来’,立刻跟黑影走,不可有半分迟疑!见到小刘,心念动,他即知。拣紧要的问,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老刘僵硬地点头。
此时饭桌上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大排档锅勺碰撞的零星声响和夜风穿过棚布的呜咽。
我继续讲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张蒙眼端坐的椅子上。时间仿佛凝固。几分钟后,极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蒙在老刘眼前的厚实黑布,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眼窝位置开始,洇开两团深色的水渍。那水渍迅速扩大、蔓延,顺着老刘深陷的脸颊,淌下两道清晰的、浑浊的泪痕。他枯瘦的身体在椅子上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时间到!回来!”白道长猛地一声低喝,如同惊雷炸响。他迅速点燃一支粗大的线香,香头炽红,在离老刘眉心三寸处急速虚划着某种符印,口中咒语又急又快。片刻后,他沉声道:“好了,解布。”
老刘颤抖的手摸索着解开黑布,露出那双布满血丝、被泪水冲刷得红肿不堪的眼睛。他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地瘫在椅子上,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嗬嗬作响,好半晌才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哭声显得格外凄厉而突兀。
等到那巨大的悲恸稍稍平息,老刘死死抓住白道长的衣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我见到他了!我儿说……说他和朋友去郊外玩……半路……半路尿急……站在一个高坡上……下面……下面是个塌了顶的破庙啊!他的尿……全浇在……浇在那庙顶上了!庙里……庙里有个东西……被他这一泡尿……毁了道行……报复……报复啊!”
白道长平静地点点头,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我知道。这三天,我已查清。此番只是让你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而已,事已至此,我该走了。”他挣开老刘的手,转身就要离开。
“道长留步!”老刘猛地扑过去,双膝一软竟要跪下,被旁边人死死架住,他目眦欲裂,嘶吼道,“仇!这仇怎么报?您得帮我!多少钱您开口!”
白道长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铁:“这活,我接不了。之前那些人为何都推了?不是不想赚你钱,是怕有命赚,没命花!你儿子一泡尿,毁了人家不知多少年的苦修,是他有错在先!那东西……不简单。”
老刘像被抽走了脊梁骨,颓然瘫软,绝望地问:“那……那我该怎么办?求道长指条路……”
白道长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三条路:第一,若铁了心报仇,另寻高人,但记住,代价可能远超你想象;第二,无论报不报仇,立刻找真正有本事的法师,护住你全家老小,那东西被激怒,必不肯善罢甘休,防护刻不容缓;第三,给你儿子做一场水火炼度,他魂带怨气又冲撞阴灵,正常超度,寻常法师送不走他,需找真正有法力通幽的。” 说完,他拎起那个破旧的墨绿色旅行袋,瘦削的身影很快没入喧嚣而迷离的灯火深处,消失不见。
故事戛然而止。长条桌旁一片死寂。啤酒杯里的泡沫早已消散殆尽,盘子里的残羹冷炙凝结着油腻。只有棚顶的灯泡还在不知疲倦地摇晃,将每个人脸上复杂的惊悸、唏嘘和未尽的恐惧切割得明明暗暗。
“后来呢?”李哥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默,“老刘……报仇了吗?”
我摇摇头,拿起一根凉透的鸭脖,却没什么胃口:“不知道。江湖水深,后续如何,没再听说。”
“那白道长说的……真有那么凶险?”湖南的王总搓了搓胳膊,似乎想驱散那故事带来的寒意。
“索命于无形,你说凶不凶?”我放下鸭脖,正色道,“驱邪镇煞,是法师行当里最险的一口饭。一个不慎,邪祟反扑,轻则法师自己遭殃,重则祸及事主满门。所以你看那些满嘴跑火车的混子,只敢接接祈福、求财的‘平安’法事,驱邪?他们躲都来不及。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那……那得多少钱才请得动白道长那样的高人?”李哥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钱?”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到了那个层面,钱或许只是个敲门砖,甚至只是象征。他们要掂量的,是值不值得拿自己的命和修为去拼。这已经不是高危职业,简直是……刀尖上舔血。”
众人默然,眼神里之前的猎奇兴奋早已褪尽,只剩下沉甸甸的后怕和对那个未知世界的深深忌惮。杯盘狼藉间,空气仿佛凝滞了。
“别停啊好兄弟!”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带着粤语口音的代表突然喊道,脸上重新燃起那种混合着恐惧和强烈好奇的光,“再讲一个!这比喝十杯咖啡都提神!”
“对对对!再来一个!”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敲着桌子起哄,眼神灼灼,仿佛刚才的恐惧只是下酒菜的前调,此刻胃口才被真正吊了起来。吉庆街的喧嚣夜浪重新涌回,将方才那灵魂深处的寒意暂时冲淡。
我看着一张张被酒精和故事刺激得发红的脸,知道今晚这“下酒菜”是免不了了。也罢,夜还长。我清了清嗓子,迎着那些亮得惊人的目光,缓缓开口:“既然大家兴致这么高,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再讲一个,关于……” 声音顿了顿,恰到好处地吊起所有人的胃口。棚外的夜色正浓,仿佛无数故事在其中无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