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微微一怔,随即笑意加深,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当然可以,能和你一起探讨学问,是我的荣幸。”
一种新的、基于欣赏与智识交流的纽带,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曾经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冷漠与疏离,似乎在这一刻,又融化了几分。
古籍风波虽顺利解决,但顾云深并未得到喘息的机会。
很快,顾家与英国“汇丰洋行”的一笔重要贷款谈判进入了关键阶段。这笔贷款关乎顾家新开办的机器制造厂能否顺利投产,若是失败,不仅前期投入的资金会打水漂,还会让顾家在实业领域的布局陷入被动。
然而,汇丰洋行的代表极其难缠,不仅提出了苛刻的贷款条件——高额利息、以顾家船运的部分股权作为抵押,还在谈判中屡屡故意刁难,一会儿要求重新审计顾家的财务报表,一会儿又提出要派人参与机器制造厂的管理,显然是想借机攫取更多利益。
为了应对这场谈判,顾云深几乎是以书房为家。她白天与洋行代表周旋,晚上则留在书房研究财务报表、分析市场数据,常常彻夜不眠。接连数日下来,她眼底的青黑色越来越浓重,眉宇间的疲惫也愈发明显,连平日里挺拔的脊背,都微微有些弯曲。
苏婉清看在眼里,心中莫名地有些发紧。她知道顾云深肩上的压力有多大,也明白这场谈判对顾家的重要性。她帮不上谈判的忙,只能在生活上多照顾她一些——让厨房变着花样炖一些滋补的汤水,比如人参乌鸡汤、银耳莲子羹,每晚都温在保温壶里,等顾云深回来便能喝上一口热的。
这夜,已过子时,墨韵斋书房的灯依旧亮着。
苏婉清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参汤,站在书房门口,犹豫了许久,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与纸张的油墨味,顾云深竟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台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脸上,映出眼底浓重的青黑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还穿着白日那身深灰色西装,领带被扯得松散,领口的纽扣解开了一颗,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褪去了平日所有的凌厉与防备,显得异常安静,甚至带着一丝脆弱。
她的手边还摊着厚厚的财务报表,上面用红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一支钢笔滚落在梨花木书桌上,笔尖的墨迹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墨痕,像是疲惫到极致时不小心滑落的。
苏婉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她放轻脚步,慢慢走到书桌前,将参汤轻轻放在桌上,生怕惊扰了顾云深的睡眠。
可她的动作还是惊动了浅眠的顾云深。
顾云深猛地惊醒,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瞬间的迷茫与警觉,像是一只被惊醒的困兽。当她看清站在面前的是苏婉清时,眼中的警觉才渐渐褪去,但随即又因自己在书房睡着的失态而蹙起眉头。
“你怎么还没睡?”顾云深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还有一丝未醒的慵懒,与平日的冷硬截然不同。
“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房,便给你炖了点参汤,补补身子。”苏婉清看着她疲惫的容颜,忍不住轻声道,“谈判的事再急,也要顾惜身体。你这样熬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顾云深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冷硬的话语拒绝她的关心,只是低声道:“嗯,知道了。汤放下吧,我一会儿喝。”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顺从的疲惫,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只剩下真实的倦意。
苏婉清没有立刻离开。她看到顾云深肩上没有盖东西,担心她着凉,便拿起一旁衣架上挂着的薄毯,轻轻走上前,想要披在她肩上。
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顾云深颈侧的皮肤,感受到一丝不正常的温热。苏婉清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探一探她的额头,看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可她的手还没碰到顾云深的额头,顾云深便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幅度之大,几乎带倒了桌上的参汤。
“别碰我!”顾云深的声音瞬间变得冷厉,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和惊慌,眼神也变得警惕起来,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苏婉清的手僵在半空中,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看着顾云深骤然绷紧的身体、紧握的拳头,还有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不是在拒绝她的关心,她是在害怕。害怕这过于亲密的接触,会暴露她深藏多年的秘密;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会让她多年的伪装功亏一篑。
一股酸涩的情绪涌上苏婉清的心头。不是委屈,而是心疼。她无法想象,顾云深这些年是如何顶着“男儿”的身份,独自承受着家族的重担,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连生病时都不敢让人靠近。
苏婉清缓缓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目光平静地看着顾云深,语气温柔却坚定:“你好像有点发热,应该是熬夜熬得太狠了。我去给你拿点退烧药和温水来,吃了药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应对谈判。”
说完,她不再看顾云深复杂的反应,转身走出了书房,没有丝毫的指责或追问。她知道,顾云深需要的不是质问,而是尊重与理解。
顾云深独自坐在灯光下,看着苏婉清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过度反应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与复杂。她不是故意要对苏婉清如此冷漠,只是那温柔的触碰来得太突然,让她猝不及防,常年伪装养成的警惕本能瞬间占据了上风,才会做出如此过激的反应。
她拿起桌上的参汤,揭开盖子,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人参香气。她舀了一勺,慢慢喝下去,温热的汤水滑入胃里,竟让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没过多久,苏婉清便拿着药片和一杯温水回到了书房。她将药片和水杯轻轻放在顾云深面前,依旧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吃药。
她的目光清澈而包容,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或探究,只有纯粹的担忧。这份小心翼翼的尊重,像一股暖流,轻轻淌过顾云深的心田。
顾云深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温水和白色的药片,又抬头看向苏婉清。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无法拒绝苏婉清的关心,也越来越习惯她的存在。她沉默地拿起药片,就着温水吞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谢谢。”顾云深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早点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苏婉清轻声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将所有的疲惫与孤独,都留给了顾云深。
顾云深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肩上还披着那条带着苏婉清身上清浅馨香的薄毯,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杯温水的热度。她看着桌上的参汤,又看向紧闭的房门,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这间冰冷了多年的书房,似乎因为那个女子的到来,而注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而她那道坚冰般的心防,似乎也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或许,让苏婉清知道自己的秘密,也并非那么可怕。这个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顾云深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