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京沉默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雨中朦胧的张江。
“浩彣,”他背对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大陆建芯片厂吗?”
“为国家解决‘卡脖子’问题。”我说出那个后来常见的词。
“那是大道理。”张汝京转过身,“小道理是——我不甘心。”
他走回会议桌,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我在德州仪器干了二十年,从工程师做到资深总监。我参与过从3微米到0.5微米好几代制程的研发。我知道怎么做芯片,知道怎么管理团队,知道怎么控制成本。”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力量。
“但我更知道,芯片这个行业,不只是技术,更是生态。是设计、制造、封装、测试的完整产业链。是EdA软件、光刻胶、硅片、特种气体的供应链。是成千上万家企业形成的集群。”
他停顿了一下:“台湾有台积电,有联电,有日月光。韩国有三星,有海力士。美国有英特尔,有Amd,有应用材料。大陆有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
“大陆有市场,有人才,有决心。”张汝京继续说,“但就是没有完整的芯片制造能力。设计公司可以找台积电代工,但万一……万一哪天这条路走不通了呢?”
他没有说“万一”后面是什么。但我们都明白。
“所以我想回来建一座厂。”他说,“不一定是最大的,不一定是技术最先进的。但要是完整的,要是可控的,要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他看着我:“浩彣,你投的2000万美元,不只是钱。是一种态度——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做文化产业的年轻人,都愿意把钱投到芯片这种苦行业、慢行业、高风险行业。这种态度,比钱更重要。”
我心里一震。
“张博士,”我说,“我不懂芯片技术,不懂制造工艺。我能提供的只有钱,和一点……年轻人的视角。”
“这就够了。”张汝京笑了,“钱是弹药,视角是方向。我都需要。”
“不过张博士,还有一个问题我比较担心。”我说,“专利。美国、日本、台湾的半导体企业,手里握着大量基础专利。如果我们完全按国际主流路线走,可能会踩进专利雷区。”
张汝京点头:“这正是我最头疼的。你有什么建议?”
“三条腿走路。”我打开笔记本,“第一,聘请美国的专利律师团队,提前做专利地图分析,规避现有专利池。第二,与中科院微电子所合作,开发替代性工艺路线,哪怕初期效率低一点,但要绕开专利墙。第三,主动找台积电、英特尔谈交叉授权——我们可以用市场换技术,或者用未来的专利份额做交换。”
张汝京眼睛亮了起来:“你想得很深。”
“我只是不想我们投入几十亿,最后却给别人做嫁衣。”我说,“芯片产业到最后,拼的是专利生态。我们现在就要开始布局。”
他切换幻灯片,出现一份投资协议草案。
“你的2000万美元,占第一期基金的5%。相应的,你在项目公司占有1.67%的股权。”张汝京说,“但我要提前告诉你风险——这个项目可能十年都不盈利,可能永远都赚不到钱。你的投资可能血本无归。”
“我知道。”我说。
“还有,”他继续说,“芯片是敏感行业。未来可能会面临技术封锁、设备禁运、专利诉讼。这些风险,你也要承担。”
“我明白。”
张汝京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站起来,伸出手:“那么,欢迎加入。”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很有力。
“协议细节,我的律师会和你的律师对接。”他说,“资金需要在三个月内到位。有问题吗?”
“没问题。”
中午,我和张汝京在写字楼附近的餐厅吃饭。
很小的本帮菜馆,几张桌子,墙上贴着泛黄的菜单。我们要了红烧肉、油爆虾、腌笃鲜、青菜。家常菜,但做得很地道。
“在美国几十年,最想念的就是这口。”张汝京夹了块红烧肉,“台湾的菜也好吃,但和上海的味道不一样。”
“张博士是上海人?”我问。
“祖籍南京,但在上海长大。”他说,“中学读的是市西中学,大学去了台湾,然后美国。兜了一大圈,又回来了。”
“为什么选择上海,不是北京或者深圳?”
“产业链。”张汝京放下筷子,“上海有华虹在搞芯片制造,有复旦、交大在培养微电子人才,有港口方便设备进口,有外资银行可以提供贷款。更重要的是——上海市政府有决心。他们承诺提供土地、税收优惠、人才引进政策。这些都很重要。”
他顿了顿:“当然,也有感情因素。回到长大的地方做事,感觉不一样。”
我想起西安,想起秦腔,想起那些埋在土里的陶俑。
根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浩彣,”张汝京忽然问,“你做音乐,做互联网,都是风口行业,来钱快。为什么对芯片这种硬骨头感兴趣?”
我思考了几秒。
“因为我看到了一组数字。”我说,“1999年,中国进口芯片花了80亿美元。今年可能超过100亿。未来五年,这个数字还会翻倍。这些钱,都流到国外去了。”
张汝京点头。
“而芯片是什么?”我继续说,“是计算机的心脏,是手机的脑子,是所有电子设备的灵魂。我们如果不能自己造芯,就永远受制于人。就像一个人,心脏要靠别人供给,那命就不是自己的。”
这些话有些大,有些空。但我是真心的。
前世,我看到过中兴、华为被制裁的新闻。看到过中国芯片产业被“卡脖子”的困境。看到过无数科技企业因为一颗小小的芯片而停摆。
那些画面,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