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

年关的喜庆气息，如同打翻的胭脂盒，浓烈地渲染着栖水城的每一个角落。家家户户门楣上贴起了崭新的桃符，挂起了红艳的灯笼。顽童们穿着簇新的棉袄，兜里揣着炒香的瓜子花生，在巷弄里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空气里弥漫着油炸糕点的甜香、炖煮肉食的浓香，还有那若有若无、清冽涤尘的硝烟味。

“微尘书斋”也早早歇了业。谢微尘将最后一批借阅的书籍归置整齐，仔细地擦拭了书架和桌椅，又在门口贴了张红纸，上书“岁末歇业，新正初六开张”，字迹清隽舒展。

凌雪辞则默默地将院中那几丛翠竹上积的薄雪拂去，又检查了屋檐下悬挂的灯笼是否牢固。他依旧是一身玄衣，立在冬日淡薄的阳光下，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那常年不化的冰雪，似乎被这浓浓的年味熏染得柔和了几分。

“今日是除夕了。”谢微尘锁好书斋的门，走到凌雪辞身边，呵出一团白气，“我们晚上也好好吃一顿年夜饭。”

凌雪辞点了点头。他对节日并无太多概念，在凌家时，年节往往意味着更为繁琐的宗族祭祀与人情往来，是责任，是负担，而非享受。但见谢微尘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和暖意，他便觉得，这个年，似乎也变得不同起来。

两人一同去了市集。此时的市集比平日更加拥挤喧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之间的拜年问候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谢微尘熟门熟路地穿梭其间，挑选着晚上需要的食材：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活蹦乱跳的鲤鱼，嫩绿的菠菜，水灵的豆腐，还有一小捆带着泥土芬芳的冬笋。

凌雪辞跟在他身后，手里很快便提满了大包小包。他看着谢微尘与相熟的摊主笑着寒暄，听着那些充满烟火气的闲聊，心中那片沉寂的角落，仿佛也被这热闹一点点填满。

“凌先生，谢先生，过年好啊！”卖鱼的张大叔嗓门洪亮，利落地将称好的鱼用草绳穿好，又额外塞了一条小些的鲫鱼，“添个菜，年年有余！”

“多谢张叔。”谢微尘笑着接过。

“凌先生瞧着气色越发好了！”卖菜的李阿婆也笑眯眯地搭话，往谢微尘的篮子里多塞了两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凌雪辞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虽仍不多话，但那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场，在这些淳朴热情的街坊面前，也悄然消融了许多。

回到小院，已是午后。阳光暖融融地照在院子里，那株老梅依旧暗香浮动。谢微尘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凌雪辞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静坐或看书，而是留在了厨房，做些力所能及的帮手——清洗蔬菜，递送碗碟，或是默默地看着谢微尘熟练地切肉、调味。

厨房里热气蒸腾，食物的香气愈发浓郁。谢微尘将五花肉切成方块，准备做一道红烧肉；鲤鱼打理干净，准备清蒸；冬笋和菠菜焯水备用；豆腐切成厚片，预备着做个家常豆腐。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

凌雪辞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额角因忙碌而渗出细密的汗珠，下意识地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递了过去。

谢微尘微微一怔，接过布巾擦了擦汗，抬眼对他笑了笑：“快了，再炖一会儿就好。”

凌雪辞“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咕嘟冒泡的砂锅上，那浓郁的肉香，是他过往岁月里极少体验过的、属于“家”的味道。

天色渐暗，小城各处陆续亮起了灯火，鞭炮声也愈发密集起来。谢微尘将最后一道菜——热气腾腾的菠菜豆腐汤端上桌。小小的方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油亮红润的红烧肉，形态完整的清蒸鱼，金黄诱人的家常豆腐，清鲜爽口的冬笋炒肉片，还有那盆奶白色的汤。虽比不上大富之家的珍馐，却充满了家常的温暖与诚意。

谢微尘还特意温了一壶孙掌柜送的梅花酒。两人对坐，窗外是零星炸响的爆竹和万家灯火，窗内是满桌佳肴与相对而坐的彼此。

“又是一年了。”谢微尘举起酒杯，眼中映着烛火，明亮而温暖，“愿……岁岁常安康，年年有今日。”

凌雪辞看着他，也举起了杯。他没有说什么吉祥话，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温润，带着梅香，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一直蔓延到心底。岁岁年年，有他在身旁，便是最好的愿景。

两人安静地吃着年夜饭。谢微尘不时给凌雪辞夹菜，介绍着每道菜的用料和做法。凌雪辞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将夹到碗里的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谢微尘收拾了碗筷，又端出一盘早已准备好的桂花糖年糕和瓜果。两人移步到廊下，那里放着两把竹椅和一个小几。虽有些寒冷，但裹着厚衣，看着夜幕中不时升空炸开的绚烂烟花，也别有一番意趣。

“以前在青霄山，过年时师尊也会让厨房准备很多好吃的。”谢微尘望着夜空，声音有些悠远，“那时云岫总是最闹腾的那个，抢着要最大的鞭炮……”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凌雪辞沉默着，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膝上的手背上。掌心温热，带着安抚的力量。

谢微尘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心中一暖，那点怅惘便烟消云散了。他反手握住凌雪辞的手，指尖微凉，却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都过去了。”他轻声道，像是在对凌雪辞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现在这样，很好。”

凌雪辞收紧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冰冷的指尖在对方的包裹下，渐渐回暖。

“嗯。”他低低应道。

这时，隔壁周夫子家的小孙子噔噔噔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两个小小的、手工扎制的红色灯笼，奶声奶气地说：“谢先生，凌先生，爷爷让我送给你们！过年点灯笼，吉祥！”

谢微尘笑着接过，摸了摸孩子的头：“代我们谢谢你爷爷。”

孩子嘻嘻笑着跑开了。

谢微尘将其中一个灯笼递给凌雪辞：“我们也点上？”

凌雪辞看着手中那简陋却充满心意的小灯笼，点了点头。

两人将灯笼点亮，挂在廊檐下。昏黄柔和的光晕，在寒冷的夜色中圈出一小方温暖的天地，与远处千家万户的灯火交相辉映。

夜色渐深，鞭炮声也渐渐稀疏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和食物残余的香气。城内更夫敲着梆子，悠长的报时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守岁吗？”谢微尘问。他其实有些倦了，但觉得这除夕夜似乎不该就这么睡去。

“你累了便去歇息。”凌雪辞道。他看得出谢微尘眉宇间的疲色。

谢微尘摇了摇头，靠着竹椅，望着檐下那两盏小小的红灯笼：“再坐一会儿。”

凌雪辞便不再说话，只是将身上披着的一件厚氅分了一半，盖在谢微尘身上。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廊下，听着更漏声声，看着月移星转。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是彼此的陪伴，便足以抵御这冬夜的寒凉，填满这辞旧迎新的时光。

谢微尘终究是抵不过倦意，靠着椅背，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歪倒下去，靠在了凌雪辞的肩上。

凌雪辞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侧头看着肩上之人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谢微尘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拉紧了盖在两人身上的厚氅。

远处，不知哪家又放起了辞岁的爆竹，噼啪作响，映亮了小半边天空。

凌雪辞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肩上熟睡的人，听着那清浅的呼吸声，感受着这片刻的安宁与圆满。

旧岁已逝，新年将至。在这江南小城的寻常院落里，炊烟袅袅处，灯火阑珊时，他们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归处，也有了共同的故乡。

岁月情长，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