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那句“最初立的旗号是什么”,如同一声惊雷,在聚义厅上空久久回荡。
“替天行道”!
那面飘扬在梁山泊上空,曾经凝聚了无数热血与理想的杏黄大旗!曾几何时,这四个字是梁山好汉们对抗腐朽朝廷、铲除人间不平的精神图腾!可如今,从宋江、吴用口中说出,却似乎变了味道,成了招安路上的一块敲门砖。
不少老牌头领,如杜迁、宋万这些最早追随王伦上山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丝追忆和迷茫。三阮、刘唐等晁盖时期的元老,更是面露激愤,显然被林冲的话勾起了对晁天王时代的怀念,以及对如今宋江路线的深深质疑。
宋江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是被人当众剥掉了底裤,露出了里面不那么光彩的东西。他精心营造的“忠义”氛围,被林冲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他能感觉到,台下那些目光中的怀疑、审视,如同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绝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宋江到底是宋江,城府极深。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脸上迅速重新堆叠起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神色。他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被误解的沉痛,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林冲身上:
“林冲兄弟……你,你这是在诛我的心啊!”他捶了捶自己的胸膛,演技堪称一流,“‘替天行道’!我宋江何尝有一日敢忘?正是因为这四个字重如泰山,我等才更应寻一条正路,将这‘道’,行于天下,而非困守于这八百里水泊!”
他向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所有人,声音也陡然激昂起来,开始了他的“画大饼”表演:
“诸位兄弟!请试想!若我等接受招安,便是朝廷命官,是王师!届时,我等手持王命旗牌,巡察州县,那些贪官污吏,还敢如现在这般肆无忌惮吗?不能!那些欺压良善的豪强恶霸,我等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其捉拿问斩!这难道不是更大、更真的‘替天行道’?”
他目光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光辉的未来:“届时,我等不再是草寇,而是青天大老爷!可以保境安民,可以匡扶社稷!可以让我梁山‘替天行道’之义举,传遍大宋的每一寸土地!这,岂不远胜于在此地,劫掠些过往商旅,对抗些地方厢军,徒惹天下人非议,被骂作‘草寇’、‘反贼’?”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冠冕堂皇,极具煽动性。一些原本就渴望“洗白”身份,或者脑子不太灵光、容易被宏大叙事忽悠的头领,如李逵、王英之流,眼神又开始热切起来。是啊,当官老爷,名正言顺地杀贪官,好像……确实比当山贼听起来威风?
就连一些中间派,如吕方、郭盛等,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宋江见状,心中稍定,趁热打铁,开始施展他的终极绝技——封官许愿,个性化定制大饼:
“兄弟们!想想看!招安之后,凭借我等本事,还怕没有前程?卢俊义兄弟,武艺天下无双,做个兵马总管,统率千军万马,岂不快哉?关胜兄弟,乃武圣之后,重振祖上荣光,正当其时!呼延灼兄弟,双鞭名将,回归朝廷,必受重用!秦明兄弟、董平兄弟……”
他一个个点过去,给每位有分量的头领都描绘了一幅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的美好蓝图。甚至连李逵,他都许诺:“铁牛也能做个统制官,顿顿有酒有肉,看谁不顺眼,只要他犯了王法,你就拿斧子劈他,无人敢说你不是!”
这一手可谓是精准投喂,极大地满足了部分头领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望,暂时压制了他们对于招安后潜在风险的担忧。
然后,宋江的目光再次落到林冲身上,语气变得格外“真诚”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林冲兄弟!你的冤屈,哥哥我一直记在心上!高俅那厮,祸国殃民,天人共愤!待我等入了朝堂,站稳脚跟,集合众兄弟之力,联名上奏,扳倒此獠,为你报仇雪恨,岂不胜过你我一己之力,在此空自嗟叹?”
他巧妙地将林冲的个人仇恨,捆绑到了招安集团的“共同利益”之上,似乎招安成了林冲报仇的唯一希望。
这时,吴用也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彻底恢复过来。鹅毛扇再次不疾不徐地摇动,脸上恢复了智珠在握的神情。他知道,光靠宋江的情感煽动和空头许诺还不够,需要他这位“智多星”来弥补逻辑上的漏洞,给这“招安大饼”刷上一层看似牢固的“保护漆”。
“林教头方才所虑,不无道理。”吴用开口了,先是以退为进,肯定了林冲的担忧,显得自己客观公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确是古之教训。”
他话锋一转,羽扇指向厅外:“然,此一时,彼一时也!方今之世,北有辽国虎视,西有夏人觊觎,境内方腊、田虎等辈肆虐,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等梁山兵马,乃百战精锐,朝廷岂会自毁长城,行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他微微一笑,继续诡辩:“再者,我等受招安,并非孤身入朝,而是手握重兵!朝廷若善待我等,我等自然为国效力,扫清寰宇;若朝廷真有鸟尽弓藏之心……呵呵,”
他轻笑两声,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众多彪悍的战将:“我梁山十万之众,岂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便是你我安身立命的最大保障!有实力,方有话语权,朝廷即便有心,也需掂量掂量!”
他这是赤裸裸地暗示,招安后可以拥兵自重,反过来胁迫朝廷。这套“暴力保障安全论”,对于一群习惯了刀头舔血的草莽英雄来说,无疑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不少头领,尤其是那些统兵将领,如关胜、呼延灼等,都不自觉地微微颔首。是啊,手中有兵,心里不慌。
吴用见气氛进一步被扭转,心中得意,最后补充道:“况且,宿太尉乃正直君子,有他作保,朝廷此番招安,诚意十足。此乃天赐良机,若一味疑神疑鬼,错失良机,待到朝廷调集大军,或与其他反贼两败俱伤之时,悔之晚矣!”
宋江和吴用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一个唱红脸,情感绑架,画饼充饥;一个唱白脸,逻辑诡辩,威逼利诱。配合默契,几乎要将被林冲引爆的局势,重新拉回他们的掌控之中。
支持招安的头领们士气大振,纷纷出声附和。
“公明哥哥说得是!”
“学究高见!有兵在手,怕他个鸟!”
“招安了好!早该如此!”
一时间,聚义厅内似乎又要回到之前宋江一言九鼎的局面。
鲁智深气得哇哇大叫,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这看似“完美”的招安理论,只能把禅杖顿得咚咚响。武松面色更冷,手背青筋隐现,但他也知道,光靠怒吼和摔杯子,无法从根本上驳倒对方。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个引发这一切风暴的身影——林冲。
面对宋江声情并茂的表演和吴用看似无懈可击的诡辩,林冲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动摇,反而……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在看跳梁小丑般的讥诮笑容。
他等宋江和吴用表演完毕,厅内附和声稍歇,才轻轻拍了拍手。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大厅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精彩,真是精彩。”林冲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宋哥哥情深意重,为我等前程操碎了心。吴学究算无遗策,连拥兵自重胁迫朝廷的后路都想好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冰锥刺破华丽的泡沫:
“可是,你们有没有算过……”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缓缓扫过那些被“大饼”和“保障”说得心思活络的头领。
“……接受招安之后,我等兄弟,还能活下来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