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次欲开口,终是默默退下,轻轻合拢门扇。
凌嬷嬷也不知道太子爷怎么想的,说干了她的嘴皮子,也只是让她先回去歇着。
她临走前喊了小喜子进去把碧螺春换成一杯温热些的桂圆枣仁茶,转身没入夜色时,听见殿内传来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
小喜子躬身奉茶时,见太子指间捻着枚象牙棋,翻面赫然是个墨色“車”字。烛光映着那张凝霜覆雪的面容,竟透出几分刀锋般的凛冽。
“小喜子。”
“奴才在呢。”
“织造局表面上进献金龙妆花织金缎,暗地里举荐美艳绣娘的事情,爷想让钟粹宫第一个知道。”
钟粹宫,荣妃马佳氏。
这位入宫后十年诞育六子的女人,本该凭着五位皇嗣稳坐后宫之首。若她的承瑞、赛音察浑们尚在,今日“大千岁”之名又何须让与胤褆?
康熙十六年二人同期封嫔,二十年后同时晋妃。可因惠妃养大了长子,竟始终压她一头。
如今最不愿见惠妃登上贵妃之位的,除了东宫,便是钟粹宫。
“奴才晓得。”小喜子心领神会。举荐绣娘自是子虚乌有,但有心人自然是看重前面那个消息,绣娘在司衣司绣什么,是不是万福万寿纹,嘿,这哪是咱这些人该知道的,倒是尚服局总管,真是艳福不浅啊。
宫里平日无聊,谁能拒绝得了带点荤的八卦呢?
这池浑水,总要有人来搅。
“还有事?”
“爷用些安神茶早些歇息吧。”小喜子瞅了眼更漏,“明日寅时还要去尚书房呢。”
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爷监国都好几次了,还是被万岁爷拘在毓庆宫和尚书房读书,上午读书背书听课,下午骑射布库,可是直郡王却能参加例行朝会了!
“聒噪。”
“奴才多嘴,奴才告退。”小喜子笑嘻嘻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转身表情凝重,贵妃之位,落谁头上都无妨,唯独不能是惠妃!
隔日,钟粹宫。
“娘娘,奴婢昨日无意间得知织造局在赶制金黄色金龙妆花织金缎,便暗地里让人留意着,今日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出来消息,说是一等绣娘甄选入宫,连夜赶制的,是万福万寿纹。”
烛火在荣妃眼底跳动,她攥着密报的手指微微发白:“万福万寿纹……可万岁爷至今未透半点口风。”
这次大选也没有说是让谁主理,四妃各自管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
若论资历,惠妃掌宫务这些年,行事公允,出手阔绰,确也笼络了不少人心。
这几年大阿哥战场上出尽风头,她们母子俩真的是……风光无两,多的是人押注献媚呢。
而自己呢?堂堂妃位,连想添道时鲜菜蔬都要打点银钱。就因为她的承瑞去得早……
她的承瑞,才是真正的皇长子!该被尊称“大千岁”的本该是他!那个被扔出宫外养在臣子家的胤褆算什么?
“承瑞……”她喃喃念着这个三十二年来夜夜在齿间辗转的名字。那年隆冬,皇上熬了三夜才取出这个名字,愿他承载祥瑞,护佑大清。
可她的承瑞永远停在了三岁。
那个会搂着她脖子背《悯农》的孩子,如今还有谁记得?
他没有了,他们都没有了。
佛龛前的香灰簌簌落下。
“信女荣绣,今日虔心捡拾佛米,所有功德,悉皆回向给我早逝的儿子承瑞。恳求佛菩萨慈悲接引,令他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永不堕恶道。”
第二句是为三儿子塞音察混,第三句是为了四儿子长华,第四句是为了长生。
这些年来,她活成了妃位上的摆设。而那个包衣出身的贱人,却踏着她孩儿的尸骨步步高升……一步步爬上四妃之首。
如今竟要她眼睁睁看对方登上贵妃之位吗?
“贵妃之位……”荣妃眼底燃起幽火,“谁坐都行,唯独不能是惠妃!”
“娘娘?”宫女担忧地轻唤。
铜盆突然翻倒,佛米洒了满地。宫女慌忙跪拾,却见荣妃挺直了脊背:“从前埋的钉子,都给本宫动起来。”
昏黄烛光映着经幡,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宛如蛰伏多年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