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后的雨水多了起来,整夜地下,清晨便晴朗了,树林头的叶片上挂着透亮的水珠。散落在山野林间的樱桃树也结出小小的、橘黄色的果子来,时常被到访的麻雀们光顾,不出一天,还未熟的山樱桃便窸窸窣窣掉了一地,只有些躲在树叶后头的还挂在枝桠上。
住在附近村寨的人也不知道山野间的山樱桃从什么时候起就在那儿了,些许是跟着鸟雀来的,些许是哪家孩子吃了的核丢那儿的,于是这些小小的山樱桃便借着雨水的滋养肆意生长,来年结了的橘黄的、殷红的果子就被村民们带回家中酿酒,据说每家都有自己酿酒的法子,家家的酒味儿都不一样。
岁月和酒一同发酵,段氏的这两兄弟也如同抽了条的树似的,在这个春天拔了个儿。某个春日清晨,段宴从梦中惊醒过来时,身上一层薄汗打湿了中衣,心跳快得如鼓点般密集,脸颊连带着耳根子都发烫,整个人浸在柔软的春光里。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换了件中衣,沉默地拾起了地上的被子,将它们一同泡在了盆里,空气里弥漫的皂荚味才抚平了他的不安。
他猛地想起来,段方旬前些日子也怪怪的,他也做过这样如幻似的梦吗?那坏了,他梦里没有什么漂亮姑娘,只有段方旬那张浸在春光的脸。段宴想到此,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想把脑子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东西都甩出去,毕竟以后成人的日子还长着呢,先要将这世间都看过才行!于是这么想着,他心情便也轻松起来,操着最近的粗犷嗓子唱起了山歌,惊得树上鸟儿翻飞。
就在这个夏日刚来的时节,段宴和段方旬又从洱海别院逃学了,待夫子发现时这二人已经不知踪迹了,连平日里和他们经常混在一块儿的段风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夫子叹了口气,算是给自己的耳根子寻了个清净,这俩皮猴一样,声音都难听得像塘间聒噪的鸭,不在也好。
初夏的阳光正好,田野林间的山樱桃都结了不少,每至这个时候放课的少年们便三五成群散在田里了。有准备的便拿了纸做的兜子,没准备的便随手扯几片桑葚叶权当篮子用了。段家这兄弟便是向来没准备的。
段方旬摘了几片桑葚叶做了两个叶篮子,不多时便装满了山樱桃。附近村寨的村民会用山樱桃酿酒,到了盛夏的时候把酒坛子往山涧溪水里一放,便能喝上清甜的凉酒了。他和段宴去年夏天偷喝过,可惜他还没尝出什么味儿便睡了过去,最后还是段宴费了不少力气给他弄回去的。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树荫底下,吹着曛风,手边是刚摘来的樱桃。午后的暖风吹得人困意上涌,昏昏欲睡。
樱桃的酸味在舌尖蔓延开来,酸得段宴的瞌睡登时便醒了不少,见一旁的段方旬也被酸得表情扭曲,不由得生出逗他的心思来。
也不知喂他吃樱桃,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一旦一个恶作剧似的想法在脑海里浮现时,便证明一切都晚了。段宴口中衔了一枚樱桃,鬼使神差地拉过段方旬的手,凝视着段方旬阳光下金色的瞳眸,趁对方还在讶异他要做甚,不由分说地那枚樱桃渡入了段方旬口中。他想到了中原的一句诗,怎么说来着,樱桃低枝映美人?
段方旬僵住了,嘴里的这枚樱桃不同他刚才吃的那颗,这颗的汁水甜得像加了蜜,愣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段宴是在怎么喂他,一下便慌了神,慌得口中的樱桃果肉都被吞了下去。
始作俑者缓缓退了出去,看着段方旬的眼神都变得有些陌生,像是傍晚晦暗不明的林间藏着的山野精怪,要把人吃掉一般。
“段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段方旬皱着眉擦去嘴角的水渍,有些生气地低声喝道,胸口因为喘着粗气而剧烈起伏着,也不知是不是三分累得七分生气。
段宴被他这一句连名带姓的呵斥声喊得回了魂,在他意识到他干了什么后眼神瞬间清明了起来,在装傻充愣瞒着段方旬和破罐子破摔中,段宴思忖半天选择了后者,以他对段方旬的了解,他可不像洱海别院的先生那么容易糊弄过关;破罐子破摔有一个好处便是即便段方旬听完跟他置气了,那每年星回节还得一块儿祭祖跳舞。他悄悄瑟缩了一下,好在他不会失去段方旬。
晌午的阳光更热烈了几分,他们坐的这个地方阳光被树干和茂盛的枝叶遮去了大半,透过树叶仍旧可以窥见阳光有多绚烂。段宴迎着光眯起了双眼:“不知。那……兄长教一下我?”
段方旬张了张嘴,看着段宴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倒也训斥不出声。他在春天里梦见的段宴,已是弱冠之年,与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相比差了许多。他垂眉敛目,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拈起一颗圆润的山樱桃放到他嘴边,也起了几分捉弄他的念头:“兄长亲手喂的樱桃,甜吗?”
段宴心安理得地张嘴咬住樱桃,迸出来的酸味儿酸得他舌尖发麻:“段方旬你故意的!”
说罢混世扇在段方旬面前带起了一阵风,他下意识便侧脸捏住了混世扇扇骨:“怎么还急了?方才之事我还没说揍你呢。”
许是说到了段宴心虚之事,他轻哼一声从段方旬手中抽出了混世扇,开扇轻轻掩面,留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着眉眼也在慢慢长开的段方旬道:“喂,段方旬你会一直在这里的,对罢?”
段方旬大约习惯了他说话没头没尾,应道:“或许会一直在的,只要某人不老给我惹事就行。”
“嘁,说的好像你干的荒唐事儿少了似的,”段宴得到了他肯定的答案,悄悄跃动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收起了混世扇,打了个哈欠往粗壮的树干上躺,还不忘冲他扮个鬼脸,“回头夫子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是段方旬说逃学的。”
段方旬见他閤眼睡了,下意识摸了摸方才被他亲过的下唇,仿佛上面还有山樱桃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