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宴和段方旬是在狗都嫌的年纪里被凑到了一堆的,把洱海别院里教书的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寄回去的状书写了一封又一封,两兄弟还是照旧,在山野村寨里头跑了一圈又一圈,好似掠过山野田地间的一阵自由自在的风。
后来段宴再回想起这段时日的时候,总会感叹,他那个古板的兄长,这会儿还是个会同其他小孩儿一样,上房揭瓦下地摸鱼,学了江湖人讲兄弟义气,建了个“苍山一霸”……还为了他那帮“兄弟”不肯把帮主位置让给他玩玩。只是洱海别院的时间过得太快,快到他的这个兄长好似变了个人,也变得跟家中长辈一样无趣。好在当年他们分走的昆仲二扇依旧还在对方手中,不然就连段宴,也要细细分辨洱海别院的往事是否是大梦一场了。
“听大理宫那边的人说,旬公子要回来了。”
“星回节在即,旬公子自然是要回来的。”
“那我们宴公子哪里又比他差了?”
“哎哎哎……嘘!”
冬日里的阳光透过窗柩落在床榻上,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段宴嫌那阳光太过刺眼,扇面一开便挡在了眼前,听见门外的神剑宫弟子低声说道的人不免一笑,转头视线便落在了书柜角的酒坛上——穿过陇右道的凛风与风沙来的西域葡萄酿,跟它一起送回大理山庄的还有一封专门给他的信。
收到信时他倒是觉得稀奇,段方旬出门前他俩吵得翻天覆地甚至大打出手,气得他连下三枚金翅翎都没拦得住,那三枚金翅翎没入石板一寸有余,他自问对谁也没下过那样的重手。
偏偏想拦住的段方旬是他兄长。
偏偏他不肯再听一言。
段宴都以为段方旬也不肯回家再见他了,却未想到在某个午后收到了段方旬送回来的葡萄酿。信的落款处的“阿旬”二字是墨水浸透出来的一笔一划,他段宴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后又收进了匣子里和一些旧物放在了一起。
他先前兀自开了那坛葡萄酿,倒上一盅,葡萄的甜和酒的醇香一下便在屋里蔓延开来。
当真是佳酿。
只可惜……某人不在,这佳酿也无人对饮。段宴自嘲似地笑笑,对着那封信一饮而尽。若是当时克制些脾气,某人是不是就不会走了?不过都寄东西回来了应当是不生气了罢……?
苍山夜间的风吹得人骨头里都冷。纵使段宴多喝了几杯酒热得有些头昏脑涨,风一吹也清醒了几分。
段方旬前几日便为了家主大选赶了回来,整日忙于星回节都还未好好叙叙旧。他本想去寻他说几句话,他便又想起三枚金翅翎,觉得自己不该去寻他了。
杯中酒映出了苍山巅的明月,看得他几乎以为天上有两轮月辉。
他曾宴饮会南诏豪侠三日不醉,可偏偏今夜醉得厉害。他跟段方旬三年不见了,原本心底里那些藏了千百天的思念是一句没说出口,还又同他打了一场。今夜不同的是他没带着金翅翎,也无需拦下段方旬。
“醉了?”
段方旬不知何时得了消息,跑来了萦怀院,不出意外三句话不和便又大打出手,最后僵持不下还是无奈的段方旬退了一步。
醉了?没醉。段宴迷迷糊糊间一头栽进了一个带着些檀木香的怀里,最后的意识还在死撑着:“我以为,你也应像苍山间的风一般,自由而来自由而往,而不是……”
而不是在这里把自己捏成个木偶似的假人。段方旬这缕清风,理应做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问去处。可偏偏这缕清风留在了世间烟火里,散不去也散不尽。
“宴弟,若是我真如同你说的一般……”
他在说什么?段宴努力想去听清段方旬的话,却听不真切。
“那家主之责要落到谁头上?是原本便忙于军中的阿姐?还是最年幼的业声?亦或是……”
段方旬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最终细不可闻,也不知道段宴听见了没有。
幼时你同我说起过,家规实在是繁琐苛刻,若宴弟做了家主要被这些规律给拘束了,那倒也不像宴弟了……便当我是自作主张了罢。
“段方旬,你还是喜欢什么都自己扛。”
段宴被冷风吹得忽地清醒了几分,说话还带着浓烈的酒味,热气打在段方旬颈边,吹得后者微微一颤。
“说是出门游历,一人对抗……天命?”段宴看着他眼底映出的天上月,玩味道,“旁人也就罢了,我跟你一起长大连每回挨先生罚都有我一份,我还不清楚你是怎样的性子吗?”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道:“家中最熟悉你的人莫过于我,可我都留不住你!”
“若有人问段宴一生所寻为何,那便是寻兄长这缕山间清风。小时候我抓不住风,如今自然也抓不住兄长。”
扶住他的段方旬怔了怔,短暂失神后轻轻叹了口气。段宴这一吵似乎完全醉了,倒在他怀里好似睡过去了。他轻声哄道:
“那三枚金翅翎我还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