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带着王大爷给的靛蓝粗布回到工作室时,夕阳正斜斜地透过百叶窗,将整个工作室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条状空间。张总监正蹲在地上翻找资料,四周散落着各种布料样本和文献影印本,整个人几乎埋在了纸堆里。旧木桌被堆得满满当当,《中国传统染色技艺考》《明清民间布料图谱》摊开着,书页间夹着从老布料上剪下的线头,蓝得像浸了深潭的水。
“你看这个。”张总监头也不抬,手指点着书中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画面里的染坊工人正站在齐腰深的染缸里,赤着脚踩布,靛蓝色的水没过脚踝,阳光透过作坊的天窗照在工人汗湿的脊背上,折射出古铜色的光芒。“老法子染布,讲究‘人布共生’,脚踩的力道能让颜色吃进纤维里,比机器搅拌更匀。你看这工人的脚踝,已经完全被染成了蓝色,这就是所谓的‘染匠的勋章’。”
陈峰把粗布铺在桌上,布料边缘的毛边里还嵌着点土黄色的浆,像藏着当年染坊的尘土。他轻轻抚过布面,感受着那粗糙中带着韧性的质感。“王大爷说这布染了七次,得按他的法子试试。”他翻开笔记本,昨天在老街记下的染布步骤已经画成了流程图:浸缸、氧化、晾晒、复浸……每个步骤旁都都密密麻麻地标注着王大爷的叮嘱——“泡三天得看天,阴天要多泡半日”“晒的时候得让太阳直晒,云彩遮了就得收”“第七次染色要在月夜下晾晒,吸收露水精华”。
就在这时,李虎举着手机冲了进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显然是跑着回来的。“找着了!城郊有个老染坊,现在改成了民俗馆,里面还留着三口靛蓝缸!”他激动地说,屏幕上是他刚拍的染坊旧址照片。照片里的染缸积着半缸清水,缸壁上结着层青灰色的垢,像是凝固的时光。缸沿上有几处破损,反而更添岁月的厚重感。
林小雅正对着电脑查植物染的现代工艺,眉头皱成个疙瘩。她推了推眼镜,语气中带着困惑:“可是传统染法固色差,现代衣服讲究耐洗,怎么平衡?”她指尖划过屏幕上的化学固色剂列表,忽然停住,“或许可以用老法子加新技巧?比如染完后用米醋浸泡固色,既不伤布,又符合古法里‘酸水锁色’的说法。我查到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至今还保留着用发酵米汤固色的古法。”
三天后,团队扛着新布料去了老染坊。民俗馆坐落在城郊的山脚下,青瓦白墙的建筑群依山而建,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管理员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靛蓝染的土布褂子,听说他们要复原七浸七晒的染法,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等等。”老人颤巍巍地从仓库里翻出个生锈的木耙,木柄已经被磨得光滑如玉,“这是当年搅靛泥用的,靛蓝草发酵成泥后,得用它每天搅三次,搅出泡沫才算活。”他指着墙角堆着的靛蓝草干,叶片已经变成深褐色,“新草得晒半干,一层草一层石灰码在缸里,灌水封三个月,才能出靛泥。这活儿急不得,就像养孩子,得慢慢来。”
陈峰伸手摸了摸染缸内壁,冰凉的陶土上还留着细密的手印,像无数双曾经在此劳作的手留下的温度。他仿佛能听到昔日染坊里的号子声,看到工人们忙碌的身影。
“先试小样。”陈峰把半米长的棉布剪成十二个小块,分别做好编号,放进稀释好的靛蓝水里。布料刚沉下去时是青灰色的,捞出来晾在竹竿上,被山风一吹,渐渐透出蓝,像雨后的天空慢慢变深。
管理员老人用竹竿拨了拨布块,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叫‘氧化变蓝’。刚染出来是绿的,见了空气才转蓝,就像庄稼要见太阳才结果。我小时候常帮父亲染布,最喜欢看这变魔术似的时刻。”
李虎蹲在染缸旁,盯着水里的布料出神。布块在水中轻轻晃动,像片游动的云。“张大爷说面人配色要‘色不过三’,这染布是不是也讲究层次?”他忽然想起面人师傅调颜料时,总说“蓝里掺点黄,像青天映着麦田”,便往其中一个染缸里滴了几滴姜黄染液。布料捞出来时,蓝得发翠,像初春的湖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这个意外的尝试让众人都惊喜不已。
林小雅则在晾晒的布料旁支起个小木桌,上面摆着各种测量仪器和记录本。“李婶说竹篾晒到‘半干带潮’最有韧性,布料是不是也得这样?”她仔细记录每次晾晒的时长、温度、湿度,发现晒得太干的布,第二次染色时吸色不均,而晾至八成干的布,颜色能渗得更透。“就像扎灯笼的竹骨,得干湿恰到好处,才能弯出想要的弧度。”她在本子上画了个曲线图,横轴是晾晒时间,纵轴是布料吸色率,曲线像条起伏的波浪,藏着光阴的节奏。
张总监翻遍了民俗馆的旧账本,在一本民国二十三年的染坊记录里,找到了“七染”的秘诀。账本的纸张已经发黄脆化,需要极小心地翻阅。“第一次染‘打底色’,时间最短;第三次染‘定筋骨’,得泡足时辰;第七次染‘锁魂’,要在缸里过夜。”他指着账本上的毛笔字,墨迹已经发褐,“你看这批注:‘七染如七层楼,一层叠一层,才稳当’。还有这里记载着,要在每次染色前念染布咒,虽然我们现在不讲究这个,但可见古人对染布这件事的敬畏之心。”
接下来的七天里,团队成员轮流守在染缸旁。白天,他们要根据阳光的强弱调整晾晒时间;夜晚,要起来检查染缸的温度。有时半夜突然下雨,大家就得急急忙忙收布,手忙脚乱中反而增进了团队的默契。
第五天染布时,突然刮起了大风,差点把晾着的布全部吹走。大家七手八脚地抢救布料,李虎还因此摔了一跤,手上擦破了皮,却笑着说:“这下可真成了‘染布郎’了,连血都要染成蓝色了。”
第七天收布时,陈峰把最后一块靛蓝布从缸里捞出来。布料沉甸甸的,蓝得像夜空,却透着种温润的光,不是工业染料那种刺眼的亮,而是像浸过岁月的旧物,带着点含蓄的韵。他把布铺在老染坊的青石板地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布上,布面上的纹路随着光线流动,像有水流在里面轻轻晃动。
“这才是王大爷说的‘越洗越有味道’。”张总监蹲下去,用手指捻了捻布料,纤维里藏着的蓝像活的,“工业染布是把颜色‘盖’在布上,老法子是让颜色‘钻进’布里。”他忽然想起收旧物的王大爷说过,好布料“能呼吸”,现在才算懂了——那些经过七浸七晒的布,纤维里藏着无数细密的孔,既能透气,又能锁住颜色,像个会过日子的人,既守得住本真,又容得下时光。
管理员老人也走过来,摸着布料连连点头:“这布有了魂儿了。现在的人总图快,可是有些事快不得。染布就像修行,一遍遍浸染,一次次晾晒,急不得,躁不得。”
回去的路上,陈峰把那块靛蓝布裹在怀里,布料上还留着染缸的草木香,混着阳光的味道。他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高楼,忽然觉得那些冰冷的玻璃幕墙,缺的或许就是这种“七浸七晒”的耐心——老手艺从来不是慢,是懂得让时光在物件里慢慢沉淀,就像这染布,每一次浸泡都是与水的对话,每一次晾晒都是与阳光的约定,最后才能长出属于自己的筋骨与灵魂。
工作室的灯亮到后半夜。陈峰在设计图上把短褂的布料换成了七染靛蓝布,又在领口的网纹缝线上添了道细窄的白边,像老染布边缘自然形成的“水浪边”。他还特意在衣角处设计了一个隐蔽的小口袋,灵感来自传统染布师傅放染料配方的小兜。
李虎在工装裤的口袋上,用姜黄染液的布料拼了朵小小的面人花,花瓣边缘故意留了点毛边,像刚从面人师傅的竹筐里摘下来的。他还建议在裤脚处采用渐变色设计,从深蓝到浅蓝,象征七次染色的层层叠加。
林小雅则把衬衫的袖口,用染了三次的浅蓝布接了段“灯笼边”,布料微微起皱,像竹篾自然的弧度。她还发现用不同水质浸泡布料会产生微妙色差,于是特意标注要取用老染坊后山的泉水来做最后一道浸泡。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工作台上那块靛蓝布上,布料泛着淡淡的光,像浸在水里的星子。陈峰想起染布时管理员老人唱的那首古老染布歌谣:“一染青如水,二染蓝似天,三染云纹现,四染蝶恋花,五染鱼戏水,六染星月夜,七染魂梦牵……”
“明天带这些小样去老街。”陈峰把设计图叠好,压在那半片旧瓷碗的照片上,“让老手艺人们看看,他们的光阴,正顺着布纹,慢慢活过来。”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正在苏醒的传统。工作室里,那块经历了七浸七晒的靛蓝布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根纤维都在诉说着时光的故事,等待着在新的设计中延续古老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