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神甫大人,”帅克很庄重地说,他决心孤注一掷了。“我在万能的上帝和您——尊敬的父亲面前坦白忏悔。我方才的的确确是为了开个玩笑而装哭的。我琢磨着您的布道里正好缺少一个改过自新的罪人,而这个罪人又是您在传教时白费力气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的,因此,我想让您高兴高兴。同时,借这个玩笑,我自己也可以开开心。”
神甫把帅克天真无邪的模样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么说,我倒开始喜欢起你来了。”神甫说着,重新坐回去。“你是哪个团的?”他打起嗝来。
“报告神甫大人,我算是九十一团,要不是九十一团的,我压根就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你为什么蹲在这儿呢?”
“报告神甫大人,我实在搞不清,我对自己蹲在这儿毫无怨言。我只是觉得自己倒霉,我什么事都从好处着想,可到头来总与愿违,就像那幅挂像上的殉道者。”
神甫望了望挂像,笑了笑说:
“你还真地令我喜欢。不过我还得要有关人士那儿去打听一下你的案情。”
帅克回到讲坛底下那群穿裤衩的伙伴当中后,他们问他神甫把他叫到圣器室去干什么,他非常干脆利落地回答说:
“他喝多了。”
布道结束后,神甫去到圣器室更换衣服,把荆条筐的酒瓶里的圣酒倒进葡萄酒杯里喝了下去,而后由助祭把他扶上拴在院子里的马上。可是他忽然记起了帅克,他下了马,走到军事法官贝尔尼斯的办公室。
军事法官贝尔尼斯是一个交际很广的人、一个很有些魅力的伴舞行家、一个道德败坏者。他总是把记载着起诉细节的公文遗失了,于是他只好另外编造新的。他把逃兵当做盗窃案子来审,又把盗窃犯当做逃兵来判刑;他编造五花八门的罪名,人们连做梦也梦不到的一些罪名,他总是把这些罪名和证据乱安在一些人的头上。
“您好,日子过得怎么样?”随军神甫向他伸出一只手,说。
“不怎么样,”法官贝尔尼斯回答道,“他们把我的档案弄得一蹋糊涂,现在鬼才知道哪是头哪是尾了。昨天我把一个被指控为叛乱分子的材料清理得好好的送上去了,他们给打了回来,说这不是个叛乱案,只是个偷罐头的盗窃犯。”法官啐了一口唾沫。
“您近来怎么样,圣洁的父亲?”
“我需要一个勤务兵,”神甫说,“前不久我倒有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老会计,他可真算得是一头天字第一号的蠢猪。一天到晚就会哼哼唧唧地做祷告,求主保佑他。于是我打发他跟先遣营一道儿去了前线。今天我在布道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家伙,他为了给我开个玩笑,竟号啕大哭起来。我倒需要这么一个家伙。他叫帅克,关在十六号牢房。我想知道他犯的什么罪,我可不可以想个办法把他弄出来。”
法官在抽屉里找着有关帅克的公文。像往常一样他什么也没找到。
“准是在林哈德连长那里,”他找了半天才说,“我立马就给他挂电话……喂,我是法官贝尔尼斯上尉。连长君,请问,您那儿有没有一份叫什么帅克的案卷……帅克的案卷在我这儿?那就怪啦……可是我想,帅克的案卷也许在您的办公室里打转儿呐……怎么?我不应该对您这么讲话?喂!喂!”
法官贝尔尼斯在桌旁坐下,对于审讯档案管理上的混乱状况大为不满。他同林哈德连长之间早就有些隔阂,而且互不相让。假如为林哈德的案卷落到法官贝尔尼斯手里,贝尔尼斯就把它随便塞进一个角落,末了谁都找不到;林哈德也用同样的手法回敬贝尔尼斯的案卷。他们彼此还把案卷里的一些附件遗失。
“这么说,我这儿就没有帅克的案卷,”法官贝尔尼斯说,“那我这就叫人把他带来,如果他什么也招不出来,我就把他放了。叫人把他送到您那儿去,剩下的手续您自己到团部去办吧。”
随军神甫走后,贝尔尼斯嘱咐把帅克提来。法官让帅克站在门口等他。因为他此时正好接到警察总署的电话。
这时候,帅克趁机打量了一下法官的办公室。
他对这间办公空的印象就不怎么好,尤其是对墙上那些照片。这都是些表现部队在加里西亚和塞尔维亚执行各种死刑的照片。一些所谓的美术照,不是拍的被烧毁的茅屋,就是树干上吊着死人的大树,还有一幅在塞尔维亚拍摄的特别精致的照片,那是一家老小被绞死的情景。
“帅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法官贝尔尼斯问道,随手把电话记录单放进卷宗里。“你闹了什么乱子?你是愿意自己坦白还是等着人家来揭发你?
我们这儿是军事法庭,是‘皇家王室军事法庭’,你要想免除一个严厉的、正义的判决,唯一的出路就是坦白交代。”
此时,帅克沉默得像一座坟墓。“你也不准备说说你是犯了什么罪被判刑到这儿来的?”
“那你是不想坦白交代?”贝尔尼斯说,我再劝你一遍,坦白交代这对你有好处,我们办起来也省点事,并且你的刑罚也会判得轻些。”
法官用锐利的眼睛把帅克的脸和通身打量了一番,摸不透他。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放射着一股满不在乎和天真无邪的神气,弄得贝尔尼斯气冲冲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要不是他已经把帅克答应给了神甫,鬼晓得帅克会是个什么下场。
最后法官在桌旁站住了。
“你听着,”他对帅克说,这时帅克正漠不关心地望着前面,“我要是再碰上你,一定给你点厉害看……带下去!”
帅克被重新带回到十六号牢房。贝尔尼斯派人把看守长斯拉维克叫来。
他简单地说,“将帅克移交给卡茨神甫先生处理。把他的释放证填好。派两个人把帅克押送到随军神甫那儿去就行了。”
“路上要给他戴手铐脚铐吗,上尉长官?”
法官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
“混账!我不是明白地告诉过你把他的释放证件写好吗?”
贝尔尼斯在今天与林哈德连长、帅克打交道所积下的怨气,一下子像瀑布般地泻到看守长头上了。他最后说:
“你现在该明白你是一头戴着王冠的笨牛了吧!”即使法官可以对国王、皇帝们这样说话,但这位没戴王冠的普通看守长对此很为气恼。他从法官那儿出来时,就伸脚去踢正在被罚打扫过道的犯人来出气。
至于帅克吗,看守长想他不妨在拘留所里至少再多待上一个晚上,额外享受一点什么。
早上八点钟,帅克被提到办公室里去了。
“通往办公室大门的左边有一只痰盂,许多烟头被扔进了那里,”一个狱友告诉帅克说,“上到二楼你还可能碰到另一只痰盂。九点才打扫楼道,现在去,你兴许还能捡到点什么。”
可是帅克让他们大失所望。他再也没有回到十六号牢房里来了。十九位穿裤衩的同屋在一起胡乱地猜测着帅克的种种遭遇。
一个满脸雀斑、想象力特别活跃的靶场的卫兵宣布说,帅克曾开枪打死了自己的连长先生,今天就要把他押赴到摩托车演习场去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