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青白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画室,丢下油纸伞,径自扑到案前。
他运笔如飞一气呵成,湖光山色在水墨间晕染开来,笔尖凝聚着他难以言说的悸动。
画中孤舟女子怀抱琵琶,虽无五官眉眼,但那欲说还休的寂寥神韵几乎破纸而出。
忽地,一阵阴风卷起案上未干的画作,宣纸飘出窗外。
晏祈握着奚九的手,能感觉到她因寒冷而泛起的战栗。又将她向自己身边拉近了些,为她挡住风雨。
眼前景象,已然变换。
浔阳城最大的书画铺子。那幅《郦湖烟雨琵琶行》,正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画中女子独特的气韵引来众人围观,画作最终被当地布商李家的纨绔公子以高价购得。
李公子捏着画,眼中闪过淫邪,他掷下重金,要求温青白,继续画这位画中女子。
饥寒交迫压弯了画师的脊梁,温青白颤抖着接下了银钱。
于是,他一幅接一幅地画。
画她在晨曦微光中拨弦,柔和的金色晕染着她低垂的侧脸。
画她在寂静月下低吟,清冷月华如水,流淌过她单薄的肩头。
画她在湖畔风中拢发,裙摆与粼粼波光一同摇曳生姿。
直到一天,乌篷船上多了一个人。
原来,那乌篷船上的琵琶女,名叫苓湘,是郦湖上琴技最为出色的女子。城中富家子弟,无不想一亲芳泽,却无人能登上她的船。他们私下里,甚至开了赌局,赌谁能拔得头筹。
而那李公子,便拿着温青白数十幅画作,叩开了苓湘的船门。
“无耻!”奚九忍不住低声咒骂,她见惯了权贵欺压良善的戏码,此刻仍是觉得胸中憋闷。
晏祈的目光淡淡扫过李公子丑恶的嘴脸:“凡人的贪欲,总是如此直白,且毫无新意。”
“那神仙呢?”奚九下意识反问他,“你会起贪念吗?”
“仙神并非无欲,所求不同而已。”晏祈斟酌片刻,“仙道漫长,修的是克制与权衡,以达六根清静,纵有贪念,亦不会如凡人这般,急不可耐地索求身外之物或践踏他人,更何况……”
“何况什么?”奚九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极少和自己提起神仙相关的事情。
他侧首,朝身旁愤慨的奚九摇头:“这妖物,也非善类,眼下这出戏怕是她早就设计好的。”
船上,李公子双眼毫不避讳地在苓湘身上游走,好似在打量一件即将到手的货物。他早已神魂颠倒,迫不及待地伸手欲揽她腰肢,口中满是污言秽语,甚至夸下海口要纳她入府。
苓湘拨弄着琴弦,竟是不躲,反而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戏谑:“不知公子诚意如何?”
李公子得意一笑,随手掷出一锭银子,落在她脚边。
她勾了勾手指,李公子大喜过望,恨不能立刻贴到她身上去。
她红唇轻启,带着赤裸裸的轻蔑与厌恶,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她享受这种将贪婪者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看他们从志在必得变为恼羞成怒,是她漫长岁月里不多的乐趣。
李公子当即勃然大怒,众目睽睽之下,自觉深受羞辱,当即就要用强。
苓湘朝着岸边,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受惊的雀鸟,在李公子扑上来之际慌乱躲避,见退无可退她翻身投入湖中。
苓湘见惯了人间的泼皮无赖,痴男怨女。起初,她也曾对人类抱有好奇,可她看到的多是贪婪与薄幸。久而久之,人心,便成了她眼中最无趣的东西。
她早就注意到了岸边那个穷画师,每日像块石头痴痴的望着湖面。
她一开始觉得这人无礼,于是她催动妖力,让湖风卷来急雨,想把他赶走。
可他只是默默给画具撑开伞,衣衫尽湿,也不肯挪动半分。
苓湘只当他是个附庸风雅的过客,不过他的画作倒有些意思。
温青白此刻躲在柳树后,死死攥着拳头,他惧于权贵,自知这群富家子弟一个也得罪不起。
“救命……救……”她在水中挣扎,呼救声断断续续。
岸上同来的富家子们非但无人施以援手,反而爆发出哄笑与更不堪的起哄和羞辱。
奚九心头一紧,若非晏祈拉着她手腕,她甚至想跳湖救人:“她明知这些画并非这丑鬼所作,为何还要邀他上船,而且她不是妖吗?何须怕他?”
晏祈指着不远处的柳树,不屑地冷哼:“她是演给人看的。”
眼见苓湘即将被湖水吞噬,而围观众人皆冷眼旁观,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打败温青白的怯懦。
他不再顾虑,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湖水里。而被湖水淹没的苓湘,却勾起一抹得偿所愿的微笑。
奚九有些不解:“她就算是想玩弄画师,真的需要这么复杂吗?”
“以人贪恋,诱人入局,这蜃妖,深谙此道。”
画面又是一转。
苓湘进入简陋的画室,看着满墙画作,每一幅,都是她。
或抱琴垂眸,或凭栏远眺,或于月下独坐,无一例外眉宇间总凝着挥之不去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