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穿红格布衫的脊背答。
地宫伯很快递过来一张红纸条,上面标着“廿十·婚姻”,这是按灵签相应号码校出的签诗。签诗曰:
许了因何又不从
只因年命不相同
莫教勉强心无定
人忌相逢在梦中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打开红纸条看了看签诗,问:“签诗看了,咋呢解释?”
地宫伯闭目答:“婚姻不成。虽然已相许过,但因年命不同、小人重重,若做成也恰似在梦中。”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一激灵,愣愣地望着地宫伯。她的背后,宝仔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却仍纹丝不动。穿红格布衫的脊背咬了咬唇,问:“我已出走三年,今想返回,好么?”
地宫伯眯着眼望了望对方,沉思片刻。少顷,地宫伯又递过来一张红纸条,上面标着“廿十·谋望”,这也是按灵签相应号码校出的签诗。签诗曰:
千谋万计事难成
枉走江山万里程
不如抽身且守候
不然别有事来惊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看完了签注,又问:“签注看了,咋呢解释?”
地宫伯闭目答:“卜谋事难成。时运不到,应耐心等待。若要谋之,恐有惊阻祸非失财之危险。”
穿红格布衫的脊背听罢,望着地宫伯,愣了。愣了好久好久,状如木雕。
宝仔蹙了蹙眉,死死地盯着那穿红格布衫的木雕。盯了好久好久,宝仔才发现那木雕缓缓挪动腿,站了起来。木雕掏着钱纳了金,转过身。她忽然睁大眼睛,死死地盯倚在庙门口的宝仔。
宝仔那芋头般的脑袋倚在门柱边,脏兮兮的脸忽然涌起一阵激动,小巧的嘴唇翕了翕,却仍旧没叫出声来。宝仔神情木然地望着娘,宝仔发现娘的脸没变,娘还是娘。娘仍长着一张粉嘟嘟的脸,娘的目、鼻、嘴粉嘟嘟的,像家里过年过节时做过的米粉果。可家里已很久没做这种果了,娘离家后,家里便没人会做。
娘忽然惊叫起来,一阵风扑到宝仔跟前。娘双手钳住宝仔的肩使劲摇——
“宝仔宝仔,我是娘呀!你……你不认识娘啦?!”
宝仔抿了抿嘴,忽然低下头来。宝仔脏兮兮的脸上淌着眼泪。
娘一把搂过宝仔,娘将宝仔搂起来跑出庙门。跑了一阵,娘圪蹴在红土地上。母子在红土地上一阵抽噎。末了,娘渐渐静下来,娘放下宝仔,捧着儿子的脸问:“宝仔,你……真的不认识娘啦?!”
宝仔望着娘,不予回答。宝仔只是朝娘点了点头。点完了,宝仔的头便低垂着。宝仔双手摆弄着自己那脏兮兮的衣襟。
娘急了,娘捧起儿子低垂的脸说:“宝仔,你——你倒是说话呀!你不要娘啦?”
“要!谁说不要你了?是你不要我们!”宝仔忽然冲娘嚷,宝仔说:“爹说,你扔下我们不管,你不是我娘!”
娘浑身一激灵,说:“你爹这么说,你就不要娘啦?”
宝仔说:“要!可……你咋呢扔下我们,你去哪块啦?”
“娘去好远好远的地方,娘是被你爹打才跑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的。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和妹妹。”娘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擦儿子脸。
宝仔说:“可我爹说你当娼去了。娘,娼是做乜事的呀——”
娘猛然用手掌捂住宝仔嘴:“可不许你胡说!你甭听你爹胡说!”娘凶着脸嗔怪宝仔。末了,娘搂过宝仔,失声哭起来,哭了好一阵。
宝仔不哭,宝仔久久地望娘。待娘安静下来,宝仔拽了拽娘衣襟,说:“娘,我们返家去吧?”
娘掠了掠额角上的一绺头发,问:“你爹在家么?”
“不在,他带大姐铲番薯草去了。”宝仔说。
娘抬头望了望日头。日头毒辣辣挂在东天,日头还未行至头顶。娘的心松驰下来,娘的脸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红润。娘高兴地朝宝仔点了点头:“好哩,我们返家。”
母子俩于是双双顺着小溪往家走。溪水潺潺流着,溪水欢快地追逐着小路上的母子俩。
二
田野一片翠绿。时值初夏,早稻已抽穗扬花,正铆足劲争先恐后往稻穗里灌浆。番薯秧也旺旺地伸展着自己的藤蔓,在脚下的垄和沟铺着猩绿色的地毯……
吴钦文和大女儿在自己的番薯地里挥着锄“嚓嚓”地铲着草。吴钦文一家原本有十一口人,父母、弟、老婆和吴钦文那大大小小共六个奴仔。老婆和最后生的两个奴仔却一直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他们三人不能分地。吴钦文全家只有两亩地的责任田。几年前父母先后去世,老婆珍珠也跑了,父母死后的责任田又尚未收回。死的跑的,也正弥补了家里土地的缺口。吴钦文的两亩地一亩种水稻,一亩种了番薯。本来是该多种水稻的,但家里人多地少,番薯产量又高,吴钦文只好每年多种番薯,他们家里每天的主食,都是离不开番薯的。
吴钦文和大女儿在自家的番薯地里默默地铲了一阵草,吴钦文自己便停下来,随口对旁边的女儿道:“大妹呵,歇一会吧,歇一会再做。”言毕,他径自将锄横架在番薯垄上,坐下来,然后从腰兜掏出烟丝盒卷起喇叭烟。他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抬起头“呼呼”地将烟雾吐了出来,却发现女儿仍埋头铲草。
“大妹呵,歇一会再做!”吴钦文又嚷。
大妹却既不抬头、又不吱声,她仍“嚓嚓”铲草,且离父亲越来越远。吴钦文木了。夹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他发现女儿不时用手背擦眼睛。
吴钦文恼了。吴钦文“呼”地一下站起来,蹿到女儿跟前,夺下女儿锄头——
“你哭乜事!你还在想那位老娼呵?!”吴钦文嚷,他以为女儿在想她娘。
女儿忽然抬起头来,噘着嘴涨红着脸争辩:“谁想她啦?!”女儿的眸子噙满泪水。
“无想她,无想她你哭咋呢?!”
“我…我想报名考高中!”女儿说完,“呜”地一声哭开了。
吴钦文粗短的眉颤了颤,喉结一阵律动,声音缓慢下来:“唉!大妹呵,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今年十六岁,不小啦,你应该返家帮我料理家务!”
“我读书就不理家务啦?我放了学返家哪有一点工夫闲着?呜呜……”大妹说完,又一阵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