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暧昧(3) 2
聂于川搬走后,老孙的状态一落千丈,老何死后疯狂滋长的野心化为乌有。这也难怪,一个快五十五岁的老吊,直接提拔正处级的希望如同海市蜃楼,虽就在眼前,却是一片破碎的虚空。老孙彻底明白了老韩快乐的源头。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老子什么都不图了,谁能奈我何?总不会把副处调再撤了吧?从此通知开会,心情好就去,心情不好就不去;即便是去了,也不再唯唯诺诺,想什么说什么,管你爱听不爱听;分管的一摊事,统统推给徐佩蓉,放着年轻人不用,还让老骥跑长途?老韩再说什么怪话,老孙毫不客气地反击,有时候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老韩气得三天两头请病假,老孙泄洪成功,才懒得管她。他想,老子一心向善,厅里偏偏不许,那老子就当回恶人吧。
老孙撂了挑子,徐佩蓉的压力骤增。她刚来不久,遇见难题只有找聂于川。而这段时间,聂于川也很忙。筹委会不好进,进去了就得好好把握,好好表现。筹委会主任是钟厅长,而她还要主持全厅工作,不能事必躬亲。几个副厅长都想替她分担一些。常务副厅长老任、副厅长老钱最积极。筹委会需要撰写的材料浩若烟海,有些是老任分管,有些是老钱负责,周游在两位厅长之间,聂于川不得不越发小心翼翼。老任管八处,是他的顶头上司,伺候的日子不短了,还算得心应手。而他跟老钱接触不多,不够了解,便多揣了一份谨慎,一有动静就跑去汇报。次数一多,老钱皱眉说小聂,别动不动就来请示,这点事用得着吗?聂于川就笑,笑过之后,该请示还是照请示,也没看出老钱有多讨厌。一次汇报完毕,老钱满意道,对,这事就得这么办,小聂干得不错。聂于川当然说,这是领导指挥得好。老钱说,这么优秀的同志,提拔得太晚了,就这党组里还有人不同意呢!我当时就堵回去了,有能力就要破格嘛。你今年也快四十了吧?聂于川赶紧说,三十六了。
按说也不算太晚。可你也知道,在七厅这种单位,有时候错过一次提拔,不知得等多少年才有机会。像老孙,今年五十五了,也就错过了两次。只两次,十年就过去了。
感谢领导关怀。
老钱挥挥手,说我还是那句话,该提的就要提。不但你,小徐我看也不错。我向钟厅长建议过,一个女同志,又是研究生,不妨也破格。
聂于川老老实实道,小徐最近很积极,工作压力也大。
是老孙撂挑子了吧?老钱喷出一笑。唉,不说他了。小徐跟你是校友,业务上你得多帮帮她。你和小徐有什么需要我这边协调的,尽管说。我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显得自己也不那么老。言毕,老钱哈哈大笑。聂于川赔笑站起,告辞。回到办公室,他对徐佩蓉简直肃然起敬。老钱是厅里巨头,连他也向徐佩蓉示好。看来徐佩蓉的底细掌握得还不准确,她肯定不仅仅跟钟厅长关系近,不然老钱也不会如此说话。难道是关系源自省里?不过他看过她的档案,她父母都是普通的高校教师,那么就是亲戚?师生?他自失地一笑,反正是裙带关系,至于是裙是带,没有追究的必要。转而一想,老钱为何点破他和她是校友?又为何通过他来转达关心?对于徐佩蓉的主动,他一直是态度混沌,既不拒绝也不接受,难道这也被别人看出了?看来,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与徐佩蓉都成了暧昧的代名词。他想,无论如何,这次暧昧都有必要开展下去了。何况已经有了精彩的伏笔,不利用太可惜。
如果说第一次共进午餐是意外,第二次是试探,第三次是心照不宣,第四次就成了习惯。而习惯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了。只要聂于川中午没有应酬,处里又没第三人在场,徐佩蓉总会端着盒饭到他那里去。老钱谈话的第二天,赶上厅工会有活动,徐佩蓉代表处里参加,回到办公室已经快一点了。盒饭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她看着盒饭,心里有些慌乱,想了半天还是打了电话。她有些不自然地说,谢谢师兄,吃了吗?说过之后,她简直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在那边笑起来,说没有啊,你进入跳棋决赛啦?
都一点了,你在加班?
他片刻没说话,继而低声说,等你呢。
她想不到他会突然这么直爽。他明明是在暗示她什么,可又无法深究,只怕说穿了彼此都不自在。她就只好马上说,那我这就过去。
聂于川果然在噼噼啪啪地打字,一堆文件小山似的摊在手边,封面的发文签上密密麻麻全是批示。徐佩蓉莫名地有些失落。她坐下笑道,以为真在等我呢,原来还是在加班。他说不能这么讲,应该说真是在等你,顺便加加班。两人一起笑了。徐佩蓉垂头要打开盒饭。聂于川拦住她,说,先别打开,猜一猜今天是什么菜色,猜错的请对方打球。她抗议说这太不公平了,你肯定早就看过。聂于川肃容说,我保证没有看过。
两人看着对方,房间里一时很安静。徐佩蓉凑到盒饭前,闻了闻,抢着说这太简单了,一定是鸡腿,谁不知道后勤公司都成养鸡场了。聂于川笑着摇头,说不对,是西葫芦,不信打开看看?她微笑着朝他努努嘴。聂于川就打开,得意地看着她。徐佩蓉难以置信地打开自己那份,里面却是两个鸡腿。她马上明白了,脸颊顿时润红,说你耍赖,明明是你换过了。
你代表处里参加比赛,责任重大啊。多吃一个鸡腿,保证你决赛得第一名。
徐佩蓉忍住笑,说我参加的是跳棋,又不是跳远,再说了,这有联系吗?
小鸡蹦得多快啊。
这几句对话奠定了愉快的气氛。吃完饭,聂于川扔了空饭盒回来,脚步放得很轻。因为他注意到徐佩蓉没有回去。透过门缝罅隙,他看见徐佩蓉站在饮水机旁,手里端着他的杯子,却不去接水沏茶,像是在等什么。聂于川只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涌遍四肢百骸,所过之处温畅通泰。中午时分,大楼里静悄悄的。他见四周无人,便蹑手蹑脚地退后了几步,加重步伐走到门口,推门进去。她果然已经在给他接水,动作很自然。聂于川惊讶说,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行了。
客气什么。你是师兄,又是领导,为领导服务而已。
聂于川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顺手放在桌上。杯子把上有些滑腻。不知是她手心的汗,还是淡淡的护手霜。他打开一份文件,浏览、翻动,像是在找着什么。徐佩蓉应该在看着他。那种傻傻的目光,傻子都能感受得到,可是他却偏偏不去回应。她呆了一阵,看见一份杂志,捞到救命稻草似的拿起,说师兄没落下专业啊,还有小说杂志,借我看看吧。他这才抬头看着她,微笑说没问题,尽管看。随即又翻着文件。徐佩蓉握着杂志刚刚坐下,猛地发现再也找不到继续呆下去的借口,勉强一笑说那您忙吧,就起身离去。他的冷淡突如其来,没有丝毫征兆,但他也明白,这必不可少。顺水推舟谁都会,平地波澜才是高手。徐佩蓉出门之际,聂于川瞥见她黑色牛仔裤下精致而轻颤的臀部,转过头来,啜了口滚烫的茶。暧昧其实并不是一捅就破的窗户纸,而是贴了一层纸的窗玻璃,想一捅就破那就错了。但也不能让想来捅的人一蹶不振,再不复来。那就不叫暧昧,而是欺骗。何况徐佩蓉还有比较暧昧的背景?像他这样的高手并不想骗人,却也不愿被人一览无余。好在一切才刚刚开始,而且都在自己的掌控之间。
由于午饭吃得晚,午睡也不现实了,聂于川索性真的打起了文件。文件是老任要的,说实话真还挺急。钟厅长对筹委会的前期工作很不满,会上点名说了老任几句。老任有些委屈,又有些得意。你又没明确究竟是谁负责,怎么板子打到我头上了?反过来一想,这等于是将此事交给自己,既然变相排除了老钱,就不能说不是好消息。老任精神一振,一上班就召集筹委会的几个骨干开小会。既然是小会,老钱就不必参加了。小会上,老任让八处赶紧拿个考察方案出来,他再报给钟厅长。聂于川明白,说是八处起草,老冯贵为处长,肯定不会亲自动笔,老陈忙着落实去设计院,所谓方案,说到底还是落在自己头上。果然,老任一边给大家发烟,一边对他说,怎么样小聂,有难度吗?
这么大的材料,冯处又在学习,我一个人怕是能力有限。最好是陈处跟我一起搞。
老陈说走就走,帮不上你。老任弹了弹烟灰,笑道你们八处我还不知道,老冯就指望你了。对了,不是还有个研究生小徐吗?
老冯忙说,小徐才来不久,业务上还不熟悉。
老任皱眉道,都好几个月了,还叫不久?业务也该熟悉了吧?你和小聂得多帮帮她嘛。她是钟厅长挖来的人才,重点人物,得好好培养。钟厅长说过,我分管的处室,有几个人才,小聂和小徐都不错。
下楼的时候,老冯的脸色有些难看。聂于川赶紧敬烟,点火。到了办公室,老冯坐下叹道,这个小徐!几位厅长都夸她,真喜欢,直接调秘书科算了,搁在八处成尊佛了,不敬她不行,不用她也不行。接着就不说话,抽烟。一开始,聂于川心里也不痛快。大凡下属,都渴望受重用,更渴望受专用。本来这个狗屁方案并不难,他一人足以搞定,为何加上个徐佩蓉?难道是不信任?可看见老任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又平衡了。人家徐佩蓉原本就有背景,老任也好,老钱也好,各个场合都表示看好她。老冯都被噎了几句,自己一个刚提拔的小副处长,吃什么醋?
聂于川斟酌着说,我看老任这次明确负责筹委会,也有小徐的因素。钟厅长说八处有人才,他又分管八处,协调起来方便。
也不尽然。老冯苦笑,小徐再有能力,也是个小科长而已。别的不说了,方案要紧!
那小徐呢?
你就受点委屈,方案你写,上报时就说是你们俩搞的。靠,真他妈的麻烦。
聂于川有点啼笑皆非,搞不懂这是他占徐佩蓉的便宜,还是徐佩蓉占他的便宜。回到办公室,老陈照旧不在。最近他有些神出鬼没。这也难怪。老陈正处级是有了,但还未上任;既然没上任,就像美味珍馐送到桌上,却找不着筷子,只能干巴巴看着,而且随时会有变数。聂于川无心管他如何找筷子,把一号工程的文件摆满一桌,琳琅满目。其实考察方案并不难,有得是以往的模板,加工组合一下就行。既然心里有了主意,就不急于动笔。写那么快干什么?送上去的时间越早,领导修改的空间就越多,劳动量就越大。现在不急,可以先上上网,看看新闻,有场球赛错过了,正好补一补。但两支烟过后,一场球没完,聂于川蓦地惊醒。还是太幼稚。哪个厅长不是宦海风云里过来的,手下秘书笔杆这点伎俩焉能不知。糊弄领导虽是常事,却不可常为,领导在意的事更是糊弄不得。就像找领导签字报销,发票里头有没有水分,有多少水分,领导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却问也不问就签了。不是领导好糊弄,而是领导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不识好歹,非逼领导把另一只眼也睁开,吃亏的还是自己。在七厅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聂于川总结出一个真理,该应付的事绝不能认真,该认真的事绝不能应付。看似简单,实则玄奥。瓢泼大雨没听说能淹死人,一口小井却能要命。
这边一身冷汗未消,那边老冯就来电话,问开始动笔没有。聂于川惊讶于他有透视眼,忙撒谎说已经开始了。老冯欣慰说,好好干,老陈已经正式办了调动手续,今晚请八处全体聚餐,算是告别。聂于川说这么快!老陈瞒得真严,我跟他对桌,愣是藏得滴水不漏。老冯笑道这事怨不得老陈,他不像你年轻,岁数大了机会有限,不敢出岔子。不一会儿老陈到了,笑呵呵地通知他今晚七点,天鹅阁聚餐。他照例是一番祝贺。筷子到手,尘埃落定,老陈实在是开心,兴奋得直搓手,又出去通知其他人。聂于川一边翻文件,整思路,一边酸酸地想,老陈也不容易,虽说是个事业单位,毕竟也算一方诸侯,有了自己的独立王国。他正胡思乱想着,老陈皱眉回来,说八处真是得整顿了。大白天的,老孙那边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聂于川笑着解释,老韩生病请假,老孙和小李的主业是打乒乓球,小徐去工会参加跳棋比赛了,哪里还会有人?你有事先去忙,我负责通知。
老陈和他各自点烟,抽着。老陈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小徐最近挺忙的。
嗯,老孙成了甩手掌柜了。聂于川生怕他又说什么拉近关系有利无弊的话,想把话题转移到老孙身上。可老陈偏不上当,说小徐是你的贵人呀,她一来,你就提了副处长。开玩笑开玩笑,不过她的关系挺硬的。
聂于川认真道,你知道她的关系?
老陈看看他,说别瞒我了,你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
聂于川说,我是真不知道。
老陈看了看门,低声道,小徐上面有人。
这句很暧昧,也实在是废话。聂于川还是一脸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老陈说,她在八处,对八处是好事,对你也是好事。你想想,领导们自然喜欢看到她出成绩,她的成绩还不都是你的成绩?老冯进了党组,就是你管着她嘛。
再别说谁管谁了。他苦笑说,唉,原以为来了个干活儿的,这下谁还敢使唤她。
可不是嘛。老陈诚恳地说,我这一走,八处可就只忙你一个人了。聂于川心里说,你就是不走,又干过多少?嘴上却道,老兄当一把手去了,可别忘了弟兄们。
老陈连连摆手,幅度很大,像是溺水的人。他低声说,老弟放心,设计院虽说是事业单位,也算是一级组织吧。处里再有不好消化的账,给我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