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右下角猝然弹出一则广告,三棱镜般的光晕在昏暗中炸裂——矩形窗口边缘闪烁着霓虹灯管似的紫边,《哪吒2》的海报剪影在3D动画中旋转,火尖枪划破屏幕溅起金红光屑,像极了日记本里被我反复涂改、直至笔尖戳穿纸背的那个“爱”字——刹那间炸开的细碎光点,宛如“一生中最爱”里渗出的血珠。广告中“全球票房第5名”的勋章纹路,与乔荞当年在日记里描画的爱心勋章重叠,只是此刻,数字的火焰纹路正吞噬着纸页上的钢笔划痕,仿佛汹涌的洪流正在溶解我们曾用蓝黑墨水写下的约定。
而我的视线,仍牢牢锁在乔荞日记摊开的页面上——窗外阳光倾泻,一圈暖黄的光晕恰好笼罩其上。2000年的海报已然泛出蜜蜡般的色泽,边缘卷曲着被岁月和手指摩挲出的毛边。乔荞娟秀的字迹,墨迹因年深日久而晕开,形成浅淡的灰痕,有些笔画被时光啃噬出断口,比如那“爱”字的最后一撇,只剩半道模糊的印记。
下方的空白处,是我当年用蓝色钢笔写下的批注,如今墨迹氧化成斑驳的蓝黑。指尖悬停在纸页上方三厘米,能捕捉到旧纸特有的干燥气息,混杂着尘灰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味。批注中“粘人”二字被我反复涂改,钢笔尖戳出的纸痕在光线下透出微光,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手机上高血压服药的提示震动不休,电脑风扇突然加速旋转,屏幕广告变幻的光映在日记本上,让那些蓝色的字迹忽明忽暗,仿佛颤抖的笔尖又要在这纸面上重演:
“当初证券之星刚上线,你抱怨不好用,我心里像被针反复扎着,多么不舒服。现在想来,那竟是我们第一个能被记录的‘误会’。我特别记得那天你垂下的睫毛,那轻蔑的弧度像冰棱。可此刻,我多么希望你能用为你划线的原句——‘我想这辈子除了他,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对我这么好了,我爱他!’——来锁住我们的爱!哪怕只是纸页上永不褪色的墨迹。”
“乔荞呀,其实你掩饰得并不好。当你看到那五个血淋淋的大字时,声音发颤却强装镇定,我当天就懂了——你对我手指的关切,不过是精心装扮的掩饰。或许正是这种欲言又止的矛盾模样,让猜疑在我心里盘踞了整整两年。我们的误会实在太多了,多得像抽屉里攒了两年、边角都磨圆了的电影票根。”
“是啊,我确实太粘人了,这毛病我清楚。可我爱你,爱得像溺水的人死命攥住浮木。那时到现在,我都想每分每秒看见你。是啊,我也太不理智了,除了你,别的什么也装不进心里。现在想来,我真该在工作上多花些心思,不该让你总看见我守着手机等回复的傻样。凌晨一点半了,今晚我一定要看完。明天你就要带走它,再不看,或许一生都没机会了,就像再没机会修好你那台总卡碟的光驱。现在,我真的好像再见到了你……我对不起你。两年了,我们沟通太少,误解丛生。我真心尊重你,可那些失控的举动,都是忍不住的冲动。我看不懂英文,但认得‘love very much’,那一刻我才明白你爱得有多深!”
“虽然不懂你英文写什么,但仅凭那几个汉字——‘压力’、‘喘不过气’——我已明白你肩上的沉重。这压力,哪是最近的事?早在你妈念叨‘单亲家庭’时就埋下了种子。为什么我们就没机会好好谈谈呢?只能怪自己,是我像缠在你脚踝的藤蔓,想抱紧却勒疼了你,让你一个字也不敢与我多说。我永远爱你。愚人节的前一天,乔荞呀,我的腰痛其实很厉害,发作时整夜贴着膏药。我忍着痛去逗你开心,把止痛药悄悄藏在烟盒里。多少次痛得不愿说话,而你的确粗心,没发现我扶着腰起身时紧锁的眉头。那一刻,心凉透了。可你就是那样的小姑娘啊,粗心,宽心,无忧无虑,总能把阳光找回来,像永远朝着太阳的向日葵。真好。”
“你对爱的忽冷忽热,对我简直是冬夜里时开时关的暖风机,让我不知所措。你总爱拿些话吓我,说‘也许我们不合适’时,我攥碎了手里的打火机,脑子一片混乱。还有那句‘也许,如果换了’……直到今天想起,泪水依然决堤。最痛的是,在我撕心裂肺时,你一句冷漠的‘sorry’就将我推入深渊。你知道吗?那些冷静的话语,那些无谓的玩笑,折磨了我整整两年。你其实真的不懂我的心……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拿一个人的爱开玩笑?我的确不够成熟,吵架只会摔门而去,然后躲在心里等你来安慰。否则,何至于此!”
“我还记得那次争吵,从未见过你那样骂我。你喊出‘你跟你爸一样固执’时,眼泪比话音先落。但读到这里我竟笑了,仿佛看见你就站在面前,撒娇骂我的可爱样子。可是现在呢?你变了,成熟了,不再是两年前的你,连皱眉都学会了克制。不知这成熟对错,但你终须理智。现在我想对你说,你在很多地方都是我的榜样。这些话,男人的自尊心让我从未启齿。我爱你!”
“就像老照片上慢慢变脆的裂痕,那次打碎药碗的脆响,在你记忆的仓库里刻下了抹不掉的印记。如同未愈的伤口,阴雨天便隐隐作痛,那些难过的碎片总在猝不及防时浮现——现在我才懂,你每次皱眉按压太阳穴的动作,是大脑在对那场‘事故’进行灾后重建,而我至今未能读懂你杏仁核里持续闪烁的红色警报。看到你写对我爸的印象,我一点也不生气。我懂你今日的想法,就像我懂他永远把‘规矩’挂在嘴边。至于我为什么总说他‘对’,那是我爸,一个我学不会拒绝的理由,也望你能明白我这颗心!”
“那只手镯,就留在你那里吧。我相信未来的某个机缘,它能重新将我们锁在一起,就像当初你戴着它在雪地里旋转,那抹红盖过了我的眼睛。这份爱,永远是你的!”
“乔荞,我以后同样能让你享受人生,依然会无数次设计新的花样带给你快乐。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幸福。这一次的经历,让我看清了一个男人该做与不该做的。过去我错得太多,也因错而变。我会继续爱你,哪怕只是作为一个爱你的朋友,即使只能盯着你闪亮的头像,也盼望着有一天,奇迹会让我们重获幸福一生。读去年五一假期的记录,恍如昨日,一切依旧那么美好。真想不明白,我们的幸福怎会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像被风吹散的生日蛋糕糖霜。多么幸福的一段啊……此刻,我真舍不得把这个本子还给你了,因为当初所有的甜蜜,都封存在这唯一的本子里。难道我们真的再也不能延续这份幸福了吗?世事为何如此残酷?我的心……好痛!疼得像被揉皱的电影票,展开来全是无法抚平的折痕。”
日记里的故事戛然而止。2000年的美好,再无下一页。合上日记,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停留片刻,目光最终定格在第七天的记录里。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将我拽回那年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
午夜过后,我将车停在文化街岭前电影院广场边上。发动机一熄火,四周骤然陷入沉寂。摇下车窗,烧烤的油烟味混杂着夜风灌入,孜然与辣椒面的浓烈香气直冲鼻腔,瞬间酸了鼻头——这股熟悉的气息,瞬间钩沉起童年电影院门口那位新疆小伙的影像。他豪爽地将啤酒喷洒在肉串上,置于炭火烤得油光四溢,诱人的美味总被路人哄抢一空。那时,“卫生”的概念尚且模糊。
是啊,这里曾是我童年的乐园。五分钱的冰棍,融化总快过舌尖的舔舐。糖水滴落在水泥台阶,我们一群野孩子就蹲在那儿,痴望油漆剥落的电影海报。《少林寺》里李连杰的飞踢永远定格在墙上,《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海报边角卷曲如老太太的耳垂。此刻,望着二楼那被夜色浸透的玻璃幕墙,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当年看完《夜半歌声》,惊惶冲出影院,瑟缩在冰冷玻璃窗下浑身颤抖的自己。那时,攥着一毛钱联票的队伍,能从影院门口一直蜿蜒到马路牙子。
如今,银幕早已黯淡。海报栏上贴着“羊肉串0.5元,啤酒2元”的价目表。
暖黄的灯泡一串串亮着,像是谁把星子摘下,悬在铁架子上晃荡。烤架上的肉串滋滋作响,油滴落入炭火,腾起一阵阵带着焦糊味的青烟。摊主们动作麻利,翻动、撒料、刷油,行云流水,如同某种默契的仪式。食客们围坐在折叠桌旁,啤酒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白色的泡沫顺着杯壁滑落,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有人大口嚼着羊肉串,油脂从嘴角溢出;有人举着鱿鱼须,在辣椒面里滚一圈,吃得额角冒汗。笑声、吆喝、炭火的噼啪,糅合在一起,将这深夜的广场烘托得如同白昼的闹市。
可街道上却空空荡荡。除了几辆趴活的出租车,几乎不见行人。广场像被遗忘在黑夜里的孤岛,灯火通明,可宽阔的马路却深邃无人。远处高楼霓虹闪烁,冷色调的广告牌与这里的暖黄灯火泾渭分明——一边是精致的都市幻景,一边是粗粝的市井烟火。
我低头翻看账本,这几天的收支零散记着:带乔荞和她父母兜风、晚餐、加油、洗车……最后一天还丢了五十块钱。算了又算,干到天亮,净落手里的也就四百出头。我苦笑着摇头,或许真是太久没开出租了,手生得很。随后,“啪”一声合上了本子。
车窗外的烧烤摊依旧喧嚣。我告诉自己,出租车,以后是真不会再开了。明天,就把车钥匙交给莫泉,如同这电影院终被烧烤摊取代,有些东西,注定要消失。
最后瞥了一眼广场那片喧嚣的灯火,我发动车子,缓缓驶离。后视镜里,那片暖黄的光晕越缩越小,最终凝成黑夜中的一个点,像一颗即将燃尽的星。
思绪,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粗暴打断。
“哥,车弄好了。”电话那头小师傅的声音夹杂着金属敲击的脆响,“后盖板全换了,漆面做的镜面处理,保证比新车还亮。”
维修车间的白炽灯管滴着水珠,“噗”一声闷响,后盖重重关上。我那扭曲变形的倒影映在刚抛光的漆面上,竟与当年那台被撕碎前的丰田柯雷希达重叠。
“哥,手续都齐了,这是洗车券。您看看没问题的话,洗完就能开走了!”
全自动洗车房里,蓝色的高压水枪呈扇形撕扯着车身,旋转的布轮裹着厚厚的白色泡沫碾过车顶。轰隆巨响突然刺穿水幕——喷头射出的水柱砸在侧窗上,瞬间汇成无数条蜿蜒扭曲的水痕,像极了二十五年前那场暴雨中,锯齿般的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的、绝望而凌乱的线条。布轮摩擦金属的尖啸,陡然化作轮胎在积水中疯狂空转的哀鸣。
那感觉瞬间攫住我: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渗出的湿汗在真皮包裹的盘圈上留下黏腻的印迹。雨刷器发了疯似地左右摇摆,却永远追不上暴雨倾泻的速度。
车内弥漫着皮革与空调冷风混合的气味。就在布轮从车顶滑过的瞬间,整个洗车房骤然暗如深宵——高压水枪脉冲式喷水,在车身形成明暗交替的水波光影,恰似暴雨中里程碑模糊的数字在雨幕里时隐时现。还有不到二十公里就到辽阳。
偶尔,“叮咚”一声超速提醒响起——时速稳稳卡在120公里线上。八点的会议,绝不能迟到。
就在这时,右前方雨幕深处,一道白影倏然显现。
一辆白色箱货如同幽灵般浮现,车尾的防撞栏糊满泥浆,在暴雨冲刷下泛着污浊的光。我下意识轻点刹车,准备从左侧超车。
当我的车头刚刚与货车的后轮并排,右前轮突然猛地一沉——
“操!漂了!”
车身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拽向货车!方向盘在掌心剧烈震颤,右前轮在积水中失速打滑的空转感清晰无比地传来。空调出风口吹出的冷风陡然变得刺骨冰冷。
不打方向,必撞货车!若打方向,冲出积水必然失控冲向护栏,怎么办?!千钧一发,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左手微一发力,将方向盘向左轻带了半度。
果然,轮胎刚冲出积水恢复抓地力的瞬间,车子却像脱缰的野马,径直朝隔离带猛冲过去。后背“砰”地撞上座椅,安全带深深勒进肩胛骨。
“不能急打方向……”
牙关紧咬,我猛地向右一带方向盘。幅度必须极微——稍大,便是万劫不复的死亡摇摆!
“轰——!!!”
车身猛烈撞击护栏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在疯狂震颤!金属撕裂的尖啸穿透狂暴的雨声,将我狠狠甩向车门,太阳穴重重撞上冰冷的窗框,眼前一片漆黑。
眩晕未散,失控的车子已如断线的风筝,再次朝着那辆肮脏的白色箱货横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