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暴风雨 我现在就要写到我平生的一件大事了;
这件事是那么令人难忘,那么惊心动魄,跟本书前面所说的一切,那么密切相关,紧紧联系。因此,打从我叙述开始起,我就见它像平原上的一座高塔,随着叙述的进展,显得愈来愈大,甚至在我童年时的许多事情上,都投入了它预兆的阴影。
移居海外的人搭乘的船的行期,很快临近了,可是我始终没见到艾米莉。因此,我在上床之前,就在房间里坐下来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告诉她,我曾见过汉姆,他要求我把他的话转告给她(这些话我已在本书别的地方写过了)。信中我只是原原本本地转达了他的话。
第二天,佩格蒂先生来了。
“大卫少爷,”我们握过手后,他说,“我把你的信给了艾米莉了。先生,她写了这封信,求我先请你看看,要是你认为没有什么妨害,就劳驾你代为转交一下。”
我打开信,照读如下你的口信已经传到。哦,为了感谢你对我的那份好意和超凡的仁慈,我能写些什么呢我已把你的话牢记在心里,把它们保留到我死的那一天。你的话是尖利的芒刺,但也是非常的安慰。我已经为这些话祈祷过了,哦,我为这已经祈祷了不知多少回了。当我知道了你的为人,舅舅的为人之后,我也就能想象出上帝一定是什么样子了,也就可以向他呼求了。
永别了。哦,我亲爱的,我的朋友,今生今世永别了。等到来生来世,要是我能得到宽恕,也许会转生为一个孩子,再来到你的跟前。对你感激不尽,为你祝福不尽。别了,永别了。
这就是那封信,满纸泪痕斑斑。
“我想,”我说,“我最好还是再去一趟亚茅斯。把她的亲笔信交到他手里,而且在跟艾米莉告别时,你也能告诉她,说他已经收到她的信了,这对他们两个人都是好事。”傍晚,我就乘车出发了,重又踏上了我在多次沉浮中走过的路。
夜色渐深,乌云密合,黑压压地布满整个天空,这时四周漆黑一团,风刮得愈来愈猛。到后来我们的马几乎都不能迎风前进了。破晓时分,风势更猛了。我们奋力向前,由于愈来愈接近大海,从海上往岸上刮来暴风,风势越来越可怕。早在我们看到大海以前,海水的飞沫就已经刮到我们的唇边,咸雨也已经淋到我们的身上。我们终于来到了镇上。我在以前住过的那家客栈安顿下来后,便沿着背阴的小路和偏僻的胡同,来到汉姆干活的船厂。厂里人说,他到洛斯托夫特去了,因为那儿有些船急需修理,得需要他那样的技术才能胜任;
不过明天早上他就能按时回来。
我回到客栈,吃了点东西,由于太疲倦了,就上了床,接着便坠入——如同从高塔上坠下悬崖——深沉的梦乡。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八九点钟了;暴风雨仍在怒吼。有人在敲我的门,边敲边叫。
“什么事?”我大声问道。
“有只船出事了,就在附近!”
唉呀,我的天啊,我看到了那条船,就在我们前面不远处有四个人跟破船一起从海里冒了上来,他们都紧紧抓住尚未折断的那根桅杆上的绳索。最上面的是一个十分活跃的留长鬈发的人。就在这时,我发现沙滩的人群中有了新的骚动,看见人们往两旁分开,汉姆拨开众人,来到前面,准备下水救人。
我朝他奔去用双臂搂住他,把他往回拖,央求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些人,不要听他的,不要存心让人去送命,不要让他离开沙滩岸上又发出一片喊叫。我们朝破船望去,只见那片残忍的破帆布,一阵阵猛烈地拍打着,把两个人中的下面那个,打进海里去了,接着又在唯一留在桅杆上的那个活跃人物周围,得意扬扬地飞舞拍打着。
即使在我这个毫无经验的人眼里,也能看出,失事的船正在破裂之中,我看到它正在拦腰裂成两段,桅杆上那个唯一剩存的人的生命,已经处于一发千钧。但他仍紧抱住桅杆不放。他头戴一顶式样特别的红色便帽——不像水手的那样,而有较鲜艳的颜色。我们大家都看到他挥动着那顶帽子。当时,我看到了他这个动作,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因为这一动作使我回想起一个一度是我的亲密朋友的人。
汉姆独自站在那儿,注视着大海,身后是屏声敛气的寂静,眼前是暴风巨浪的怒吼;
待到一个巨大的回头浪退去时,他朝身后拉住拴在他身上的绳索的那几个人瞥了一眼,便跟在那个回头浪后面,一头扎进大海,立即便跟凶浪搏斗起来,一会儿抛上浪尖,一会儿沉入浪谷,一会儿又埋进浪沫中间,最后还是被冲回到岸边。人们急忙把他拖到岸上。
他已受了伤,可他又像刚才那样,一头扎进了海里。后来,他终于靠近破船了,近到他只要再使劲划一下,就能抓住破船了——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像高大的山坡似的绿色巨浪,从船的外侧,朝海岸的方向卷了过来,汉姆仿佛猛地一跃,跳进了巨浪之中,而那条船也不见了当我奔向人们把他拖回来的地点时,只看到海里有一些碎片在打着旋涡,好像打碎的只不过是只木桶。人人脸上都露出一片惊慌之色。他们正好把他拖到我的脚边——他已毫无知觉——死了。人们把他抬到最近的一座房子里。就在这时,有个我跟艾米莉孩时就认识的渔夫,来到门口,低声叫着我的名字。
“先生,”他说,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泪水,脸色煞白,嘴唇在颤抖,“你可以去那边一下吗?”
他把我领到海边。就在艾米莉和我,两个小孩,找贝壳的地方——就在昨晚刮倒的那条旧船的一些碎片被风吹得四散的地方——就在他伤害了的那家人家的废墟上——我看见他头枕胳臂躺在那儿,就像我在学校里经常看到的他躺着时的那种样子。